當她來開門時,終於可以看清她了。無論怎樣,她都不像是個準備要自殺的女人:她的年紀已很大了,但仍嬌小玲瓏,氣質優雅。
她重病在身,病中的她卻別有一種美麗:保養良好的肌膚因火氣太重而顯得容光煥發;那雙藍眼睛在她小巧的麵龐上閃亮;頭上裹了條素淨的白方巾,她自嘲“我是不是像隻白禿禿的雞蛋?”
她剛從外麵回來。下午,她先去參加投票,決定是否對學校增加稅收;接著她去探望了她那95歲高齡的老母親。現在,她終於坐下來,安靜地等著“臨終關懷”機構的一個名叫庫克的人來。
她一生都是在無助與困苦中不停地抗爭和奮鬥。她兩歲時就沒有了父親;結婚後幾年,孩子們還在上學,她丈夫就無情地拋棄了他們。然而她卻沒有倒下,她竟然最終成功地擁有了自己的事業,成為一名商界女強人;她還了卻了多年的心願,去非洲和中東曆險;她還送兒女們上完了大學……後來,她每周還抽出時間去孤兒院義務勞動,幫助照料那些不能自理的可憐的孩子們。
她畢竟老了,70歲的她如今身患重病,生命垂危,她現在甚至都不能輕鬆地走到院子裏去。然而,她怎麼甘心等著讓別人來決定她的生死呢?又有誰有這個權力來左右她的身體,左右她的生命呢?
她唯一信任和允許的就是她的孩子們。女兒是名護士,她早就表示一切尊重母親的決定。
她的長子一直處於矛盾之中。記得1991年華盛頓提出“安樂死”法案時,他就表示反對。作為醫生,他擔心這會使人可以合法地去引誘那些心理脆弱的病人輕生。
現在母親被病痛所折磨,安樂死的確可以使母親得到解脫,他又怎能阻止母親的選擇呢?他痛苦地在心裏對母親點點頭,他的心哭了。
她得到了兒女的支持,於是她開始為生命的終結做準備。她平靜地同“臨終關懷”機構取得聯係,通知他們來人,她要就安樂死作一些谘詢。
“臨終關懷”派來的庫克是個漂亮而豐滿的女人,一頭鬈發,粉色長褲加上牛仔上衣,充滿了活力。庫克笑著同她打招呼,麵前這個70歲的老婦人一下子深深地把她吸引住了,庫克與老婦人相對而坐,她忽然感到一種異樣的親切。庫克真是難以想象這樣的一個老婦人會怎樣吞下藥片,怎樣平靜地等待死亡!庫克想,要是自己在最後一刻讓老婦人改變了主意該有多好啊!
但庫克忍住了。因為老婦人談起了自己的病痛,那讓庫克聽來都心驚膽戰的折磨,在老婦人嘴裏卻是那麼地平淡。她應該安靜地去了。
庫克得知她還沒有足夠的藥片,便給她講了一件事:自己的一位親戚得了骨癌,最後使用大劑量的鎮痛劑而安靜地去了。“哦,真不錯。”老婦人艱難地笑了。
日子一天天地過去,她的病日複一日地沉重起來。她掙紮著起草自己的訃告;寫好便條,讓兒子在她死後交給她的朋友;給女兒寫好了信;她還給庫克寫信,“我將隨紐約的寒氣而去,在極度困苦中幸得你的同情。春天就快來了,枯樹又將發芽,一切充滿著希望,空氣也清新怡人……”
然而她的呼吸卻日漸艱難,已有一個星期了,她吃不下一口東西,女兒守在她旁邊記口述,說不了幾句她就會昏迷;夜裏她根本睡不著,噩夢不斷。“幫幫我”,她向女兒喊道。“我快不行了,讓我去吧!”女兒哭了。她最不願見到的時刻終於來了。
最擔心的是在安樂死過程中出現差錯。萬一那些安眠藥和止痛劑劑量不夠,那母親就將在昏迷和痛苦中艱難地死去,那太殘酷了!
但女兒明白,母親必須得走了。母親一動不動地躺在床上,呼吸都很困難。當女兒費力地把便盆從母親身上移走時,她哭了。她記得母親不止一次給她說起過,不要讓她病到這種程度才死。女兒叫來了哥哥和弟弟,他們必須行動了,母親再不能受這樣的痛苦,時間已經不多了!
兒女們齊集在她的身邊。她一動不動地躺著,孩子們流著淚,一點點地啃著三明治喝著酒。屋裏飄著她早年熟悉的老歌,那是兒子特意帶來的老唱片。
她忽然轉向小兒子,用極清晰的聲音問:“還有人要來麼?”“沒有了,媽媽。”“那好,開始吧,我得走了!”
女兒扶起她,就著水讓她將藥全吞下去,再給她穿上那件她自己早就選好的桃紅絲袍。女兒吻著她,給她說晚安,說媽媽,咱們回家去吧……她倒下去,沉沉地睡去。兒女們圍在床邊,看著瘦得隻有27公斤的母親。兩小時後,她停止了呼吸。
第二天一早,孩子們洗完了餐具,打電話請來了驗屍官。
“記得在此前,有人問她是否怕死,她說不怕,死隻意味著結束。她說她不相信天堂也不相信地獄,她隻相信活在世上。她當然讀過聖經,她當然知道自己活不了多久了,但她還是開玩笑說,如果上帝因為我對他不敬而懲罰我去死,那該多好!”
但她終於也禁不住有了些傷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