厚圃,原名陳字,居深圳。著有長篇小說兩部,中、短篇小說多部,曾獲台灣“聯合文學”小說新人獎、“我和深圳”網絡文學拉力賽長篇小說獎、深圳青年文學獎等多個獎項,有作品被轉載或入選文學選本,訪談錄收入《作家日》一書。現為深圳作協簽約作家。
“你知道我為什麼把你接到城裏嗎?”兒子腦門上的青筋一跳一跳的。
老人囁嚅著說:“你,你長大了,懂順利了。”
“孝順個屁,你還沒那資格,有你這樣當爹的嗎?”兒子的聲音在空氣中轟隆隆地滾過,卻又一點點地碾著老人的心。
“這也不能怪我……”
“是不能怪你,要怪隻能怪她太傻!”兒子惡狠狠地打斷父親的話。
好多年了,父子倆從沒說過這麼多的話。明擺著,兒子不想讓老子好受。老人不做聲,一屁股栽在又軟又涼的沙發上。有日光從陽台潑灑進來,白一塊灰一塊的。兒子逆著光,看著父親使勁兒地咂巴著一隻煙屁股,被風吹動的亂發如落了霜的枯草,心裏有些發酸。
“也就這兩年,我終於明白了男女之間真正是怎麼回事,這才把你接過來。”兒子的聲音聽上去沒那麼刺耳了,但依然帶著怒氣,“可是怪了,你反倒不能理解我了。”
老人漲紅著臉,鼻尖和嘴唇上方布滿細密的汗珠,夾著煙的手指不停地顫抖,吐出的煙霧快要將自己湮沒了。他感到胸口有一股氣在不斷地鼓脹,似要爆發出來。這股氣盤旋激蕩,硬生生地將他幹瘦的身體呼地扯離了沙發,年輕時那暴烈剛硬的臭脾氣又回來了。他的脖子從沒伸得這麼長,這麼直,所以發出來的聲音像經過了足夠的助跑,衝勁十足。
“你懂個屁!”
從老家到城裏不到一周,老人就察覺出哪裏不對勁,兒子老偷偷摸摸地閃進他的房間裏接手機,再傻他也明白,兒子接的不是兒媳的。他本來不該多管閑事,兒孫自有兒孫福,況且兒子讀了那麼多的書,還當了什麼醫藥代表,有哪樣道理不懂的?可是一想到多年前那場不該發生的悲劇,他還是拿定主意要管一管。
今天老人醒得格外早,卻躺在床上不起來,豎著耳朵細聽外麵的動靜。兒媳起來了,孫子也起來了。兒媳要上班,還要順路將孩子送到什麼暑假英語訓練營去。他們前腳一走,老^就做賊似的溜到兒子的臥室門前,幾次要舉手叩門,又忍住。兒子太忙了,每天要應酬到三更半夜,還是讓他多睡一陣吧。
十點了,兒子出來了,老人還沒作出反應,他已經鑽進了衛生間,砰地又將門關上。老人的心收緊了,拄著拖把無助地站在客廳,腦子裏一片混沌。
“呆會兒得把話說好聽點。”他提醒自己,畢竟兒子已經不再是從前那個毛頭小孩。再怎麼說,他也算是事業有成、有頭有臉的了。
時間就像有意跟他作對,一動不動,像隻蹲在牆角裏睡死的貓。老人都在衛生間門口走了幾趟了,可是兒子就像有意跟他作對,不肯出來。他隻好跑到陽台,裝作不經意地往窗戶的縫隙瞄了一眼,兒子不是坐,而是蹲在那隻潔白的馬桶上,嘴裏叼著煙,有聲音嘀嘀嘀地從掌心裏發出來,他在玩手機上的遊戲。兒子發福了,有了明顯的雙下巴和凸起的大肚腩,他的樣子看上去像極了一隻等待蚊蠅的青蛙。
說起來也沒什麼,老人隻是想勸勸兒子,潔身自好,家和萬事興。盡管早有心理準備,他還是沒有料到,那股在自己胸腔裏憋脹了二十多年的火氣會如此猛烈、強大,洪水猛獸般地裹挾著他,不能自已。
“你屁也不懂!”他又怒氣衝衝地補充了一句。
兒子冷笑了一下,繼續說他想說的:“小時候,聽到全村人都在傳,你在外麵有女人,很快就會不要我們,你知道我有多害怕嗎?娘有多害怕嗎?”
老人挺著脖子,像要忍受重重的一擊。
“你不知道,你隻知道不停地往外跑,你隻顧著自己快活。”
老人繃緊的嘴角慢慢地耷拉了下去,剛剛冒起的那股怒火瞬間熄滅,兩粒混濁的眼珠子宛若掉進淤泥的蟲子奮力地掙紮著。
“不是這樣的,不是這樣的……”他的腔調變得怯弱無助,眼眶一點點地紅起來。
“你知道娘是怎麼死的嗎?”兒子知道反擊的機會到了,聲音瞬間變得淒婉動人,仿佛又回到了那個不堪回首的早晨,“我記得清清楚楚,那天下著小雨,冷颼颼的,她像個沙袋吊在村口的大榕樹上,蕩來蕩去。她的眼睛瞪得大大的,你應該沒有忘掉,她曾經說過‘死了也要把你看住’。”
老人渾身一哆嗦,連臉上的肌肉也跟著抽搐,牙齒磕碰出一陣脆響,白花花的眼淚終於決堤般地往下闖,衝開了一臉的灰暗。
“為什麼?為什麼就沒人相信我?”他狂怒地吼叫著,臉上的五官都變形了。他突然操起茶幾上的杯子,砰地砸在地上,“老子要是在外麵有女人,五雷轟頂!”
二十多年前,老人還是個年富力強的漢子。
漢子極少呆在家裏,他幹的是“跑江湖”,成天馬不停蹄,從一座山翻到另一座山,從一個村莊轉到另一個村莊,先用各種武藝雜技吸引觀眾,再推銷一些治療跌打損傷、頭疼腦熱之類的土藥。他的名氣隨著他奔跑的範圍不斷地擴大,甚至跑在了他腳步的前頭,遠遠近近的小鎮鄉村,無^不曉。
男人一年到頭往外跑,這下可苦了留守的妻兒。每次回家之前,漢子都會想方設法弄點吃的玩的回去討好兒子。雖然那些充滿異鄉氣息的食物或玩具總能讓孩子興奮好些天,但當他想去抱抱他親親他時,他卻飛快地躲到母親的背後,探出半邊臉來惶恐地打量著他。漢子吐了口氣,鼻頭有點發酸,也有點尷尬,他心裏明白,是時間拉開了父子之間的距離,距離又讓親情荒蕪得雜草叢生。其實在父親回來的那些夜晚,兒子也睡不踏實,他不停地想象著這個陌生的男人如何走進母親的臥室,下閂,上她的床。有時半夜醒來,隔牆隱約傳來一陣響動,還夾雜著一些喘息或歎氣的聲音,不知道為什麼,他的心裏總免不了要生出一絲仇恨,就好像那個男人在折磨著他最親近的人。有一回,他實在睡不著,就砰砰地擂打著父母的門。裏麵很快就響起衣物的窸窣聲和拖鞋的趿地聲,母親頭發蓬鬆地出來,問他怎麼了。情急之下,他假裝肚子疼,顯出一臉的苦相。父親光著上身,蹲到牆角去翻揀他的那些大包小包。他摸出了—顆藥丸,剝掉蠟殼,對兒子說:“一定是鬧蛔蟲,吃了把它們拉掉。”兒子不肯吃,嫌藥味怪。見他那副躲躲躲閃閃的神情,母親心中有數了,摁了一下他的頭,卻沒有責怪他的意思,隻是眼裏的緊張消失了。
鄉下人喜歡看著別人過日子,要是別人過得磕磕碰碰,他們心裏就會痛快些。要是別人過得比自己好,心裏就難免要泛起一股酸意。就像漢子家,總有散錢買豆幹、油條或者豬下水,他們就不高興了,千方百計想給他挑毛病,好在他唾沫橫飛的時候平伏自己內心的不快。再說了,他激情滿懷,東奔西走,難免讓人產生聯想,於是便有謠言如冷風在路邊屋後刮來刮去:漢子在外邊肯定有女人,說不定還兒女成群呢。要不,憑什麼一去數月不歸,回來後又如坐針氈?
聽到這樣的議論,漢子的女人就會莫名其妙地先紅了臉,好像丈夫真的做了見不得人的事。
聽著女人的嘮叨,漢子眼裏躥出耀眼的火苗:“沒有的事,你要我怎麼認嘛?錢都給你了,哪有什麼私房錢?就這麼點路費,要出門用的。”他沒想到女人會很幹脆地說:“你要是真的在外麵沒女人,就別出去了,咱們好好守著兒子,守著這個家。”
漢子說:“我不能不去。”女人問:“為什麼?”漢子答:“他們在等我。”女人銳聲問:“誰在等你?”見他不吭聲,又繼續說,“不就是你說了多少遍的東村的老鄭、王五,還有什麼破順子、張羅鍋……你以為你是誰啊,不就—個玩雜耍的?”漢子從話裏聽出了一種鄙夷。兩個人生活了這麼久,女人還是第一次拿這種口氣跟他說話。他跳了起來,從沒想到自己掏心掏肺跟她提起的那些兄弟,現在卻成了嘲笑的對象。這些人怎麼了?就因為他治好了他們的病,他們把他當英雄,給他鼓勵,給他榮光,給他養活這個家的錢。即便是手頭太緊,他們還是將過年的那點好貨留到他到來的那一天,把最好的酒滿上雙手遞到他麵前。
“你懂個屁!”他一巴掌扇了過去,又脆又響,女人的臉上立刻浮起了幾根凸起的指痕。從相識起,他還從沒對她動過手。他不敢看她的眼睛,向門口挪動,然後跌跌撞撞地出去,一口氣跑到曲河邊,怔怔地盯著某個地方,整張臉被河水上明亮的光映得雪白。他反反複複地搜尋,外麵有哪個女人對自己好點。東山鄉的白寡婦,嫁到村裏不到兩年,老公挖煤被埋了,領著個女兒混日子。他記得她黑油油的長發在腦後綰了個圓髻,有時還信手別上一朵鮮麗的花兒,臉白白的,冷得像霜,像雪,可一見到他卻浮出了紅暈。她買過他的藥,他可憐她,沒要錢,她就做了一雙鞋子塞給他。有一次,觀眾散盡,她搬起他的小凳子不管不顧地往家走,弄得他跟也不是,不跟也不是,最後還是賊一般地閃進她家。她目光灼灼地望著他,渾身上下散發出一種樸實而又溫暖的氣息。酒還沒溫熱,他就跑掉了。不是她不誘人,而是他還沒來得及展開想象,他的老婆和兒子就像兩個積極的消防員,迅猛地撲滅了燃起的火焰。還有西河村的黑丫,皮膚細滑油黑,一笑便露出酒窩和雪白的牙齒。這個黃花閨女大大咧咧地說,她爹警告過她,漢子是有女人的,可她不怕。話都說到這個份上,他還是沒敢下手。
就這兩個女人的確讓他動過心,她們多次地出現在他夢裏,雪白和粉紅的肌膚讓他神魂顛倒。他悄悄地問自己,這樣不算“外麵有女人”吧?
打了老婆之後,漢子還是有些後悔,或許她是對的,自己應該留下來,像別的男人一樣,“老婆孩子熱炕頭”。可一想到要下地幹活,他就無端地生出一種恐懼來,不是怕苦,而是感到委屈。“能出去多掙幾個活錢有什麼不好?”他惱怒地對自己說,“總比侍弄莊稼強吧?”冷靜下來,他不得不承認,自己是舍不得離開那種受尊敬、被追捧的生活。
吃晚飯了,女人把孩子支開,忙著給漢子做幾個愛吃的菜。從那麻利而時有停頓的動作裏,看得出她心裏依然仍有事。
“疼不?”漢子放下酒杯訥訥地問,要去摸摸妻子的臉。她躲開了,眼淚汪汪地問:“朋友重要還是家人重要?”漢子歎了口氣,怏怏作答:“當然是你們了。”女人的聲音於是變得幹澀、嚴厲起來:“那好,從今往後,你別再踏出這個村口,要再出去,就別……”她沒把“回來”兩個字說出口,這樣太決絕了。但漢子的心頭還是猛地一沉,察覺出有股執拗的死勁兒壓在了身上。
“我習慣了……”漢子垂到腿側的手微微顫抖,他還想做最後的抵抗,但這樣的抵抗簡直就是徒勞。女人呼地開門,筆直地指著逐漸暗淡下來的外邊說:“出去聽聽,別人怎麼說我們。就算你不為我著想,也要為兒子著想。”
漢子覺得自己有些醉了,雖然還沒夠量。他叼著煙從屋子裏晃出去,伸了伸手,像在試有沒有下雨,嘴裏咕噥了句什麼髒話,走到井邊,往臉上撩了些水,像是要讓自己徹底冷靜下來。他再次回到屋裏,女人仍舊保持著剛才的姿勢,斜睨的目光一動不動。漢子一屁股坐下去,凳子的接榫處發出一陣吱吱呀呀的歎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