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可透著新鮮,奴才打自己的主家!”
“人家有了洋主子了,老主子還放在眼裏嗎?”
“子不教父之過,奴欺主是旗主子窩囊!”
“這話不假。”
“您不瞧,如今這奴才什麼打扮,什麼身份?再看這兩位主子爺,那行頭不如奴才的馬伕鮮亮了!反了過兒了!”
“大清國沒這個家法!倒退二十年,時鬆筠當了內閣大學士、軍機處行走,他主子家辦白事,他還換上孝服在主子靈前當吹鼓手呢!”
這菜市口是南方各省旱路進京的通衢大道,又正是遊人登高歸來的時刻,圍觀的人越來越多,越來越雜。有人就喊:“打!”“教訓教訓這個反叛!”
烏世保哪受過這種辱謾,恰又喝了酒,便一揚手舉起荷葉包朝徐煥章砸了過去,大聲罵道:“你小子當官了,你小子露臉了,你小子不認識主子了!我今天教訓教訓你,讓你知道自己是個什麼東西……”
看熱鬧的人一見這穿得鮮亮體麵的官員被個窮酸落拓的旗人砸得滿頭滿臉豬肝豬腸、頭蹄下水,十分高興、痛快,於是起哄的、叫好的、幫陣的、助威的群起鼓噪,弄得菜市口竟像譚叫天唱戲的廣和樓,十分熱鬧火爆。
徐煥章見過世麵,知道在目前這情勢下若要反抗,大夥一人一腳能把他踩扁了,便紅漲臉,垂手而立,高聲稱謝說:“爺打得好,爺罵的對,謝謝爺教訓奴才!”
烏世保是個中正平和人,殺人不過頭點地,見他認了錯,這氣就消了一半。壽明在開頭時雖很惱怒,可他是個冷靜人,一聽人們議論,一看徐煥章的打扮排場,覺出有點不妥,這人看樣眼下頗有權勢,鬧過了未必能善罷甘休。烏世保這樣的旗主子,最大的本事就是今天這兩下子了,這奴才真要使點手腳,他還未必有招架之功。趕緊又反過來勸解。烏世保這時酒勁已消了大半,便把口氣放軟,教訓徐煥章說:“今天我也是為你好,你年紀輕輕,前程還遠呢,這麼不知自製還行?不要忘了自己的名分!去吧。”周圍觀客發出一片遺憾掃興之聲,也就散了。
烏世保回到家中睡了一覺,到晚上酒消盡了,回想起這件事,多少覺得有點過分,可也沒往深處想。過了兩天,這事傳開了,認識的人見了麵讚揚他“大義凜然,勇於整頓綱紀”,他這才意外地發現自己很有點英雄氣概。他正想是否要進一步發揚自己這一被忽視了的美德,忽然刑部大堂派人來把他鎖鏈叮當地拿走了。到了那兒一過堂,問的是他在端王府跟著端王畫符,在單弦兒裏念咒和報效虎神營的經過,他這才知道是把他當義和團漏網分子看待了,大喊冤枉。堂上老爺說:“你有冤上交民巷找洋人喊去,這狀子是日本使館遞的。我們都擔著不是呢!”便右手一揮,給他上了四十斤大鐐,押到死囚牢去了。
烏世保的女人是香山腳下正藍旗一位參領的女兒。旗人女孩,向來在娘家有特殊的地位,全家都得稱呼“姑奶奶”,有什麼喜慶節令,也不隨眾向長輩行跪拜大禮,因為保不齊哪一位姑奶奶哪一次應選會選進宮,不能不預先給以優待,這就養成了一些滿洲少女的特別脾氣。這些脾氣跟好的內容相結合時,顯著自信自尊,敢作敢為,開朗大度,不拘小節;若和壞的內容相融合,也會變作剛愎自用,不諳事理,自作聰明,不宜家室。
烏世保進監獄後不久,徐煥章忽然帶著大包小包的禮物來看老主子了。說是那天在街上車伕冒犯了大爺,他專程來謝罪。烏大奶奶哭訴,大爺被抓走了。他聽了大抱不平,拍著胸脯說他挖門子鑽窗戶也要打聽出大爺的下落,把他營救出來。大奶奶正著急得團團轉,來了這麼個義仆,自然信賴他,便托他搭救大爺。
徐煥章親自領大奶奶見了刑部主事,辦案的師爺。這些人異口同聲地說大爺的案子是洋人親自交涉的,非要大爺首級不可,難以通融。徐煥章當著大奶奶的麵向這些人說情許願,這些人才答應找有權者說說情,但要的價是極高的。到了這時候,救大爺的命要緊,大奶奶哪裏還顧得上銀子呢?先收賬款,後賣首飾,上千的銀子都花出去了,還沒有個準信。大奶奶剛要對徐煥章起疑,徐煥章把喜訊帶來了:“大爺的死刑開脫了,明天請奶奶親自去探監。”
大奶奶頭一次進刑部大牢,又羞又怕。幸好徐煥章早有打點,該使錢的地方使錢,該許願的地方許願,大奶奶一說是探烏世保的,沒費大事,見著了大爺。盡管兩口子平日說不上怎麼親愛,這時一見可就都哭了。大奶奶問大爺打官司的經過。大爺說頭一天過堂要他供加入義和團、燒教堂殺洋人,他沒有招認,此後就扔在死囚牢裏不再問他。後來徐煥章來探監,偷偷告訴他已經買通了堂官,以後再過堂叫烏世保什麼話也不回,隻是大聲哭媽,這案子就有緩。雖說烏世保對徐煥章的來意起疑,也禁不住抱一線希望去試試。誰知這麼哭了幾堂,竟然靈了。打昨天起把他換到了這個優待監房裏來,夥食也好些,牢子也客氣,都說他的死刑開脫了,可沒見判文。
大奶奶歎了一聲說:“平日我說話,你不放在心上,反把你那劉奶媽的嘮叨當聖旨,死到臨頭才品出大奶奶我的手段來吧?告訴你,這死刑是我花錢給你買脫的,徐煥章是我指使來的!從今以後誰親誰後,你掂量掂量吧!”
大奶奶和劉奶媽有什麼過節,且不說他。當時烏世保對大奶奶實在是千恩萬謝、五體投地,答應出獄以後,再不敢違背夫人的管教。
大奶奶回來後,見到徐煥章,滿口感激之詞,並問徐煥章,大爺何時才能出獄?徐煥章說:“以前花的錢,是買大爺一條命,這已人財兩清了。要出獄還得另作計議。”大奶奶說:“我能變賣的全變賣了,再用錢從哪裏出呢?”徐煥章就說:“我們家給奶奶府上經管著的一頃二十畝地,近年水旱蝗災,也沒出息,您不如把契紙給我,我拿它去運動運動,把大爺保出來。”
大奶奶從來沒把地畝當作財產,也不知道一頃二十畝是有多少進項,心想多少珍珠翡翠全變賣了,一張契紙算什麼?便找出契紙,交給了徐煥章。知道大爺出獄是指日可待的事了,這才為如何向大爺交代這一陣子的花銷犯起愁來。
豈不知,從一開頭這件事就是徐煥章和刑部主事等幾個人做好了的局子。日本使團來的文書,本就是徐煥章擬就專嚇唬刑堂官的。烏世保聽了徐煥章的主意,上堂就哭媽,問什麼都不回話,堂官實在為難。大清國以孝治天下,兒子哭考妣,即使在大堂上堂官也無權攔阻。問一堂哭一堂,這官司怎麼向洋人交代呢?這時主事悄悄進言,申報犯人得了瘋魔之症,壓在一旁,等他清醒明白了再行審理。並說洋人問案一向有此規矩,斷不會與大人為難,堂官樂得順水推舟,就把烏世保丟在一邊了。當初放風說非判烏世保死刑不可,一來就把他關在死囚牢裏,也是主事等人做的手腳。不僅烏世保蒙在鼓裏,連堂官也不知情。
烏世保在優待監房裏隻住了兩天,就又被提出來扔到一個普通牢房裏去。夥食也糟了,牢子也不客氣了。
五
這間牢房也不大。烏世保進來時早已有兩個人住在裏邊。一個瘦長個兒的老頭,謙卑斯文,少言寡語,心事重重;一個強壯漢子,粗俗蠻橫,穿一件庫兵的號衣。年老的管年輕的叫“鮑兄弟”,年輕的管年老的稱“聶師傅”。鮑兄弟草席底下壓著一本《三國演義》,每天早晨放風之後,都問聶師傅:“再來一段?”聶師傅便點點頭,拿起書靠牢門光亮處坐下,讀上兩回。烏世保從他念書的流利、熟練勁兒上,知道這是個有書底子的學究。牢子禁頭對這聶師傅也相當客氣,每日三餐送來的飯,總比給烏世保的要多一點,精一點。給烏世保吃棒子麵窩頭老醃蘿卜,給聶師傅的白麵花卷一葷一素。烏世保看了氣不過,便問牢子:“一樣的坐牢,怎麼兩樣飯食?”牢子奚落道:“人家住店給店錢,吃飯給飯錢,憑什麼跟你一樣?”烏世保雖聽不懂,也不好再問。至於庫兵,他根本不吃牢裏的飯,天天有人從大庫裏給他送飯來,不僅送肉送雞,甚至滾熱的雞油下邊蓋著紹興花雕,冒充雞湯送進來。他一開飯烏世保就把頭轉向門外,因為那味道實在誘人,他怕不小心露出饞相惹人看不起。這兩人受的待遇比他高一等,他由不忿而產生了敵意,所以整日自己縮在一隅,不與他們交談。這庫兵不僅飯量大,酒量大,而且煙量大。一般人用煙壺,寬不過二指高不過一拳,他用一隻岫玉武壺,竟像個酒葫蘆,煙碟像飯桌上的燒碟。一倒倒個小墳頭,用大拇指沾上,左右從鼻孔下往上一抹,嘴上畫個花蝴蝶。烏世保看著又厭惡又眼饞,因為他的煙癮也不小。近日裏外邊斷了消息,愁得飯吃不下,覺睡不著,就是想聞煙。煙聞光了,偏偏又沒有新犯人來暫住,屋裏隻有他們三個人,想張嘴向庫兵淘換一撮,又覺有失身份。便拔下挖耳勺使勁刮那空煙壺,刮幾下,磕一磕,就有些許煙末空出來,他小心翼翼地全都抹到鼻子裏也還聞不出味道。庫兵不光煙量大、聞得勤,而且聲色俱厲,聞起煙來鼻孔、嗓子一起作響,打個噴嚏也先張嘴朝天“啊”幾聲。聞鼻煙跟打哈欠相似,也有傳染性,那裏一聞,這邊就鼻子難受。所以他一聞煙,烏世保就刮煙壺。越刮落下的煙末越少,後來就幹脆什麼也倒不出來了。烏世保不肯相信煙壺當真挖得這麼幹淨,希望總還有哪個角落沒挖到,便舉起煙壺對著窗戶照,用眼仔細的搜尋。
烏世保用的是茶晶背壺式的文壺,淺駝黃色,內壁掛上煙的部分則呈墨褐色。他對著窗戶照了半晌,終於發現左下角還有一疙瘩豌豆大的煙末沒挖下來,便把掏耳勺的頭彎了彎,小心伸進壺口裏去。這時那位一向沉默寡言的聶師傅忽然伸手攔住說:“別挖了,再挖可就破了布局了。”烏世保把手停住,直著眼看看聶師傅:“你說什麼?”聶師傅指指煙壺說:“你自己再看看!”
烏世保舉起煙壺對著窗戶又照,這時那大漢從身後也探過頭來,大呼一聲:“咦,妙啊!竹蘭圖。沒想到您倒有雙巧手,能在煙壺裏邊作畫!”說完他和聶師傅一起大笑。烏世保經這麼一提,才發現他用那挖耳勺在壺內刮的橫道豎道,無意間竟組合成一幅小畫:左下側像一墩蘭草,右側像幾根竹子。自然隻是近似,並不準確。他也不由得笑了起來。聶師傅一時興起,就把煙壺要過來,從大襟上解下胡梳和挖耳勺,把挖耳勺頂頭稍彎一下,伸進瓶內,果斷地、熟練地刮了幾下重新交給烏世保,烏世保迎著陽光再看,原來隻這幾下,聶師傅就把這畫修出了鄭板橋的筆風。
烏世保本是個有慧根的人,見此,便拿過聶師傅的耳勺,在壺的另一麵試著用正楷題了一首板橋的詩,並署上了“長白舊家”的代號。雖是頭一次試寫,倒也還看得過去,寫完他把煙壺遞給聶師傅,聶師傅兩眼盯著烏世保看了又看,連連點頭。
烏世保作個揖說:“不知道老先生是大手筆,失敬失敬。”
聶師傅忙還禮說:“雕蟲小技,聊換溫飽而已,倒是老爺無師自通,天生秉異,令人羨慕。”
這時庫兵把煙碟遞上去說,“您要犯癮,來點這個。就別再挖那壺了,免得把畫再挖壞了。”
烏世保伸出拇指和食指,狠狠挖了一挖,按入鼻孔,痛痛快快打了倆噴嚏,這才笑著說:“好幾天了,這倆噴嚏就一直想打沒打出來。”庫兵說:“好幾天了,我等著您伸手找我尋煙,可您就是不賞臉,您是不是不認字,怕我叫您念三國?”烏世保說:“是不熟識,不好意思,您要讓我,我早聞了。”庫兵說:“您是旗主,怎敢造次呢?”言來語去,三個人就熟識多了。
烏世保把鼻煙報仇解恨般地狠吸了幾撮,一股辛辣芳香之氣直人腦際,兩個噴嚏一打,心情更開朗了些,便問庫兵犯了甚案。庫兵說偷了庫裏的銀子,叫堂官抓住了。烏世保說:“聽說你們進庫幹活時都要把全身脫光,到庫裏換上宮中的衣裳,出庫時也全身脫光,這銀子怎麼帶出來呢?”
庫兵說:“人身上是開口的,哪兒口大往哪裏塞唄。反正不能用嘴,因為出庫時在堂官麵前口中要呐喊出聲。”
烏世保聽了,臉上有點發熱,小聲嘀咕說:“那能帶多少?為這麼點小利坐大牢,值個麼?”
庫兵說:“實在不容易。十兩一錠的銀子,我才夾帶了四錠,走在堂官跟前偏巧要放屁,就掉出了一塊來。這本是祖宗留給咱們旗人的一條財路,懂事的堂官應當一扭臉就過了的,誰想這位堂官是新來的荒子!大驚小怪,把我送進來了。”
“判了嗎?”
“擬了個斬監候。”
“哎呀!”
“您別怕,死不了。補一個庫兵得花幾千兩銀子的運動費,比買個知府當還貴呢!不許屁眼裏夾銀子誰還幹這個呀?當官的懂得這裏的貓溺。”
問到聶師傅,更是出奇。他不是坐牢,是借住。他是個作內畫和燒“古月軒”的藝匠。前一陣他別出心裁燒了一套煙壺,共十八件,每件取胡笳十八拍一拍詞意作的工筆彩畫。這套東西被載九爺買去。九爺越看越愛,約聶師傅麵談一次。聶師傅奉命到府裏見他,他正有事要出去,要下人們安頓聶師傅先住下,說回來再談。這一切本來都挺平常,隻是九爺最後兩句話交代壞了,他說:“找個嚴實點的地方給他住,省得別人把他找去讓他再燒一套,我這個就不值錢了。”哪兒嚴實呢?監獄最嚴實。刑部大堂和九爺有交情,下人們就把聶師傅存到監牢裏來了。已經過了有兩個月,九爺還沒騰出工夫來跟他談話。
烏世保說:“照這樣你多咱出去呢?”
聶師傅說:“誰知九爺哪天想起我來呢?”
從此烏世保和這兩人就交上了朋友。牢房裏每天閑坐,心焦難熬,烏世保就索性請聶師傅教他在煙壺內壁繪畫的技法。聶師傅知道他是旗人世家,不會以此謀生,不致搶了自己飯碗,也就爽快地在一些基本技法上作了些指點,這烏世保是天資聰明的,把那煙壺四壁用水洗淨,庫兵叫人弄了墨來,他就用發簪沾了墨畫,畫完一回,請聶師傅作了評論指點,再把舊畫洗去,從頭再畫,慢慢地就有了功夫。正想再進一步鑽研,烏世保因為心中積著愁悶,飲食不周,忽然生起病來。庫兵出錢請牢子找醫生號脈開方抓藥,煎湯送水的事就落在了聶師傅肩上。烏世保上吐下瀉,那二人洗幹擦淨,毫無厭惡之意。烏世保雖然自幼就當閑人,但落到這個地步,人家兩人一個死刑在身,一個滿腔冤苦,還這樣伺候他,不由得動了真情。稍好一些時,便說:“您二位對我恩同再造,我怎樣得報呢?”聶師傅說:“患難之交,談什麼報不報?為你作點小事,忘了我自己的愁苦,這日子反好過些。”庫兵歎口氣說:“大爺,我倒要謝謝你呢!前些天我常想,如果我這斬監候弄假成真了,到了陰曹地府,閻王爺問我生前幹了點什麼事,我說什麼呢?我以前當牛當馬,給人家偷銀子;這兩年當牛當馬,為自己偷銀子,這陽世間有我不多、沒我不少,我死了連個哭我的都沒有!你們說我為誰奔呢?烏大爺這一病,我為你多少出了把力,就覺著活得有滋味多了。我要真死了,我敢說這世上有個人還念叨我兩聲,您說是不是?這可不是銀子錢能買來的。”說著庫兵便擦眼淚。聶師傅忙說:“他是病人,哭哭鼻子還可以;你平日有說有笑,今天怎麼了?”庫兵說:“我平日說笑是哄我自己高興,我怕一沉靜下來就揪心。這兩天我不說笑了,是心裏穩當了!”烏世保說:“你那群庫兵弟兄待你不錯,你不該覺著孤單冷落。”庫兵說:“他們怕我過堂時把他們全咬出來,是堵我的嘴呢!照應我是為了他們自己,哪有真交情?我要能出去,也不會幹那缺德勾當了。或是給聶師傅打個下手,或是為你烏大爺作個門房,你們收下我做伴當吧。我有銀子,不用你們發餉。你們隻要拿我當哥們弟兄待就行了。”
這庫兵言談,大異於往日,不由得兩個人追問他的曆史。才知道養庫兵的人家,有一種是花錢買來的不滿十歲的乞兒孤子,從小就訓練他用穀道夾帶銀兩。先用雞蛋抹香油塞入穀道,逐步的換成石球、鐵球,由幾錢重加大到幾兩重,由夾一個到夾幾個,稍有反抗即鞭抽棒打。那辦法極其殘酷狠毒,就如同漁人馴養魚鷹子相仿。到了入伍年齡,主家給補上缺後,白天當差要赤身露體搬運銀錠,下班之後,主家在門口接著,一出門就用鐵鏈鎖上,推進車內拉回家,直到第二天送回大庫門口上班時這才開鎖。庚子年,主家叫亂兵殺了,他在庫裏躲過了這一難,才熬的成了自由人。他無家無業,租了馬家香蠟店的兩間廂房住,偷來的銀子就存在香蠟鋪。香蠟鋪馬掌櫃是個好人,答應攢到個整數時幫他說個人成家的。人還沒說成,沒料想犯了事。烏世保說:“你該小心點就好了。”庫兵說:“這樣露白,也是常事。別人犯了,有家人或主家出錢去疏通奔走,關幾天就放了。可我隻靠幾個庫兵弟兄替我納賄說項,就不像別人那樣追得急走得快,到現在還沒有個準信兒。”
從此,三個人就更親密了。過了些天,牢頭忽然傳話,有人來為烏世保探監了。烏世保又高興又害怕。高興的是總算又和外邊通了氣,又見著了家裏人;害怕的是半年多沒見家人,怕家中出了什麼大事!到了會見處所,烏世保一看,不是大奶奶,也不是劉奶媽,卻是壽明,心中又是一驚!忙問:“壽爺,怎麼敢勞動您哪?”
“朋友嘛,不該怎麼著?”
“怎麼您弟妹不來,家裏出什麼事了?”
“沒事!”壽明說完打了個愣。烏世保敏感到有點什麼內情,還沒問,壽明搶著說:“我來一是跟你告個罪,我查清了,您這官司全是徐煥章那小子一手擺弄的。可您是為我才得罪的他,我不能站幹岸。您放心,我想什麼辦法也得把您救出去。現在刑部大堂換了人,徐煥章有來往的幾個人都走了。我正活動著,不用幾天您這兒就會有信兒。我囑咐您一句,您上了堂實話實說,就說端王確是薦你上虎神營的,可您沒去。至於唱堂會加的詞,是臨時抓彩,唱過就忘了,實在與義和團無關。您一句話推幹淨,剩下的由我去辦,您都甭管了!”
烏世保回到牢房,把壽明的話告訴兩位難友,兩人都給他道賀。碰巧這晚上又有人給庫兵送了酒來,三人盡興喝了一場,酒後,聶師傅正襟危坐,把二人拉在身旁左右,說:“咱們相處一場,也是緣分。如今烏大爺一走,何時再見,很難預期。我已經是年過花甲的人了,朝不保夕,來日無多,有幾句肺腑之言,向二位陳述一下。”
兩人聽他說得鄭重,便屏息靜聽。
聶師傅說,他雖然會畫內畫壺,但看家的絕技不是這個,而是燒製“古月軒”。“古月軒”是乾隆年間蘇州文士胡學周發明的。胡學周祖上幾代做官,很收藏了些瓷器。胡學周幾次赴考未中,無心進取功名,就以鑒別、賞玩瓷器自娛。久而久之,由鑒賞別人的作品發展到自己創製新的品種。他把西洋的琺琅釉彩和中國傳統的料器、嵌絲銅器等工藝結合,造出了薄如紙、聲如磐、潤如玉、明如鏡的這麼一種精巧製品。在落款時把自己姓字分開,題作“古月軒”。人們也就管這種製品稱作“古月軒”。乾隆南巡,蘇州地方官以他造的器皿進貢,博得了皇上賞識,降旨把胡學周調至京城內府,專供皇家燒製器皿。這些器皿由皇帝賞賜親王重臣,才又流入京師民間。一時九城轟動,價值連城,多少人試圖仿製,皆因不得其要領,不得成功。胡學周身後幾世都是單傳,所以這門技術始終未傳到外姓手裏去。胡家做活,也用幫工打雜,但隻作粗活,到關鍵時刻,不僅要把雇工打發開,連自己家的人都要回避,製作人把門鎖緊,自己一個人在屋內操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