陋巷舊聞(2 / 3)

矬子看到此,湊近捕快耳朵就小聲嘀咕起來。

三天後捕快回奉天交令。帶回的信兒是主仆全家被一幫胡子給綁架了!為保太太生命,將軍萬不可出兵動武,隻需靜等那邊來人送信。

說到這兒得講幾句題外話,說說清末東北胡子。看過樣板戲的人一定認為清末的胡子和後來的座山雕一個樣。也就是關裏的土匪。其實胡子跟他們有區別。最大的區別就是胡子不像土匪座山雕那樣以綁票搶劫為業。

東三省緊鄰俄羅斯和日本。甲午、庚子幾次大戰,都處在戰場中心,老百姓被害得家破人亡。戰後中國政府向明火執仗的強盜割地賠款,地是老百姓生存之地,款是老百姓血汗之款。有的老百姓對政府徹底絕望,又沒建立科學革命理論,走上一條沒出路的出路,就當胡子。依照唯物史觀,曆史上與官府作對的武裝群體,都被視為農民起義,是推動曆史前進的進步力量。所以盡管梁山一百單八將中隻李逵一人是農民,專家仍把“水滸”定為“反映農民武裝起義”的經典作品;可是東三省這批胡子出現得晚了點,開始時跟皇帝搗亂,進入民國後還接著跟國民政府作對,這就不好說了。文化大革命中紅衛兵來得幹跪:把這類人一律劃為曆史反革命。但揭發其罪行時就含糊了。說他們反人民,他們多來自人民中間;說他們反黨,那時還沒有中國共產黨!說他們搶劫綁票?這類胡子恰恰不幹或很少幹搶劫綁票勾當。他們是劃地為界,自立為王,像政府一樣收租收稅攤派糧款,也像政府一樣維持治安管理民事。糧稅不比政府收得少也絕不比政府收得多。維持治安管理民事不比清朝政府管得好但也不更差。因為有這一特點,所以增祺將軍的夫人被綁票就成了轟動關外的大新聞了。

人們聽到消息後紛紛議論:怎麼平時不綁架人的胡子單綁架將軍夫人,哪位當家的有這麼大膽量?

有人說是杜立山。這一帶的胡子數他幫大,集合起來有上千人。杜立山光老婆就有八房,個個能騎馬房房會打槍。他移動時沿途別的幫夥都主動避開,為其讓路。

有人說是馮麟閣,馮麟閣當過衙役,知道官場的內情和特點。所以行動起來手不落空。

還有人說是王小辮。這個中國胡子實際是日本人。甲午之戰中鄧世昌殺的日本間諜田老二就是他的同夥。日本人跟俄國人有仇。增祺對俄軍唯命是從遭到了日本的憤恨,官方不便動手,用胡子給他懲罰。

眾說紛紜,沒有準譜兒。對其結局,也作不同估計。有人認為平時並不打家劫舍的胡子忽然綁起肉票,又不綁別人單綁大官太太,看來不隻為錢。不要錢可就得要命,將軍夫人性命難保了。

也有可能幫主跟增祺有過節,為報仇未必害命,隻怕是夫人的腰帶係不結實了。

破財,丟命,失貞,各有理由;是杜立山,是馮麟閣,是王小辮,都有可能。有好事的人就借機組織打賭。最低賭注是白銀一兩。賭是誰綁架,賭結果如何都行。隻是輸的人出一兩。贏的人得八錢。二錢銀子歸操作人。

出人意料的是結果沒一個人獲勝,全落了個傻眼。原因是三天之後,城門大開,夫人帶著家人管事、丫環奴才,連騾子帶馬,大車小轎,全都進大西門回到將軍府了。所帶財產分文沒少,還多了胡子頭為謝罪送給將軍的幾十匹好馬。

奉天城裏口頭傳媒界更熱鬧更忙火了。經過打聽收羅,又得到的綜合消息是,夫人一行被綁架盤山附近,進村後停在場院裏聽候發落。這時從宅院裏走出一個清秀文靜的年輕人,看了看被綁眾人,既不問姓甚名誰也沒打聽來龍去脈,隻吩咐騰出最好宅院請夫人帶著貼身傭人歇腳,讓出寬綽住處供重要隨員安身。隨員們前腳進屋後腳就送來洗臉水、香片茶,並在炕上擺下兩套煙盤,放好鴉片煙膏,點上煙燈。同時那頭目還在院中吩咐人殺豬灌血腸切白肉,宰羊點火鍋,包餃子撈麵烙燒餅。

眾人被綁以為不死也要剝層皮,早嚇得麵無人色,有人還尿了褲子,沒想到來這麼個大轉彎,受這般尊敬禮遇。簡直弄不清是真事還是在做夢。

隨員們洗完臉,那年輕胡子進來拱手說:“諸位受驚了。沒辦法,我們也是被逼上梁山。大家先歇歇吧。別的話回頭再說。”又走到老師爺麵前,指指炕上煙盤子說:“您抽一口壓壓驚吧。”老師爺從一看見煙盤子煙槍就哈欠連天,鼻涕眼淚直流,聽見這話連謝也沒顧上說,馬上歪到了炕上。年輕人跟他對臉躺下,拿煙簽子挑了煙膏,在煙燈上連燒帶攪,頓時一股濃香溢滿屋。旁邊站著的幾個人禁不住連打哈欠,也就在另一個煙盤左右躺下。年輕胡子燒好一粒上尖下圓的煙泡,安進煙鬥,按緊紮通。雙手遞給師爺。師爺接過說了聲謝,把煙鬥湊近煙燈,隻聽沙、沙、沙、沙節奏均勻連續不斷吸了二十幾下,然後把煙槍從嘴邊挪開,緊閉住口,微合上眼,停止呼吸,紋絲不動地靜止約一分鍾,這才哈的一聲張開嘴籲出一口煙來。待他再睜開眼時,兩眼變得炯炯有神,光彩明亮了。抄起茶碗先壓了口茶,這才轉過臉對年輕人說:“多謝您照應。我看您儒雅精明,非久居人下之相,走到這一步,大概也有難言之隱。”年輕人說:“本來我是個安分守法的老百姓,可增祺將軍聽信讒言不辨真假,把我當胡子捕抓,我才被逼上梁山!不過既走到這一步,我也就把生死置之度外了。”

屋裏的人本來就擔心自己的性命難保,一聽他點著名抱怨增祺將軍,嚇得沒了抽煙喝茶的興致,忙向老師爺使眼色要他閉嘴。老師爺躺著根本沒往這邊看,壓了口茶又仍接著說道:“長此與官家作對終究凶多吉少,棄暗投明才是正路。”

年輕胡子臉上露出似笑非笑的神氣說道:“到現在我還不知道你們主子姓甚名誰,來自何處奔向哪方?讓我把這些弄清楚,然後再往深處談好不好?”

眾人一聽,驟然臉上失色,心跳氣喘。更把眼睛盯著老師爺,既有埋怨又帶企望。埋怨他老糊塗沒話找話惹來麻煩,企望他憑著老奸巨猾把險情應付過去。

果然薑是老的辣。別人緊張時老師爺一直轉著兩隻簽子在燒煙。聽完此話,他把燒好的煙泡緩緩安到鬥上,才抬起頭來說:“這倒不難,隻是須要先去跟太太稟報一聲,得到太太吩咐,我才能跟您全盤端。”年輕胡子說:“那就勞您大駕現在去見太太吧。”老師爺欠身說:“願意遵命。隻是我不懂江湖規矩,不知能不能請問您貴姓大名?我連您的大號都不知道,太太問起來怎麼回話呢?”

那年輕人微微一笑,不緊不慢說出來三個字:“張作霖!”

張作霖在綠林中論資格,論實力,論影響,都排不到前三名。突然一下做出這一樁轟動天下的大案來,消息傳到省城,張作霖知名度大漲,人們甩開將軍和夫人,又把他推到了打聽、議論的中心。

打聽來的消息說,張作霖原是海城一名馬醫。海城臨近遼河下梢,海灘葦塘正是綠林好漢出沒之處。好漢們都興騎馬,馬生了病就得找馬醫。所以張馬醫跟哪道蔓的朋友都有點交情。人在江湖出名雖是好事,可傳到官府耳朵去就招麻煩。近年奉天地麵盜匪猖獗,盛京將軍正因剿捕不力受朝廷申斥。聽到這傳言眼睛一亮:這人跟胡子稱兄道弟,專為胡子治馬不算胡子算啥?不是窩主也是坐探。抓到此人對上多少也算有點交代。

可是天下沒有不透風的牆,捉拿人犯的令牌還沒出沈陽,張作霖已經得到消息遠走高飛了。臨走留下一句話:“既然官府認定我是胡子,我就別讓人失望了,是江是海淌下去吧。”

盛京將軍得到情報怒火衝天,胡子抓不著了就下令查捉透信之人。查來查去發現賣野藥的婁半仙嫌疑較大。因為正在策劃抓張馬醫的時候他搖串鈴走碼頭到過海城。人醫馬醫在江湖上是一道蔓兒,按行商拜坐商的規矩婁半仙一定要去看望張馬醫。恰好去海城之前將軍的心腹家人到他那兒取過“金槍不倒丸”,難免說話走了風聲。可是因為牽扯到將軍私房事,不便直言。左右的人正絞盡腦汁想找個合適的說法向將軍交差,京裏傳來加急文書說:八國聯軍打進保定,太後老佛爺帶著皇上巡幸太原了。要黑龍江、吉林、盛京三將軍排除一切雜差,全力看好東北門戶!幾乎同時,哥薩克騎兵就從琿春、璦琿一路殺過來了。逃難的人湧入奉天,哭訴老毛子兵見銀子就斂,見女人就幹,見男人就斬!增祺將軍忙著送太太進關內還忙不過來。誰愛給張作霖報信誰報去吧,沒工夫操這個心了。

張作霖初入綠林,也曾舉步維艱。有道是在家靠父母出外靠朋友,當馬醫結交的朋友在治病賣藥上找主顧拉生意管用,把腦袋別在腰帶上闖江湖這點交情就不夠用了。張作霖初出道隻有幾十個人,十幾條槍。以保衛治安為名,駐紮在新民府薑家屯子,靠收“保護費”為生計。距此百十裏外有一大股胡子,頭人叫海沙子,瞧不起張作霖,不容他在身邊立腳,派人送挑戰信說他的幫夥要擴大地盤,已把此鎮列入計劃,請張當家的另找落腳之地,三天之內退出此鎮,三天後本人帶隊移防,若屆時鎮內還有別的幫夥,就隻好刀兵相會。張作霖略想了想,叫送信人帶回話說:“地盤誰占誰走,是咱兩人之間的事,為此拉開隊伍攻守屯子害老百姓家破人亡,太傷天理。你要有種,想占屯子就跟我兩人一對一的較量。約好時間,說定地點,在證人監督下,咱倆開槍對射。你打死我你進鎮子,我打死你你就認命,要沒種就遠點臊著去!”

海沙子被將住了,隻得接受建議,請來證人監督,兩人在河灘上決鬥。海沙子先開槍打傷了張作霖腿,張作霖後開槍要了海沙子的命。海沙子的隊伍改投到張作霖的帳下。這樣他才算站住腳。

張作霖被承認是綠林中的一號了。可是人少力單的一號,為了穩住陣腳,對不跟他挑釁的幫夥當家人,都友善謙恭相待,並盡力和各路豪傑聯絡。這一帶最大的幫夥是杜立山。杜立山以狂傲自信目中無人出名。張作霖幾次帶著禮物到杜家進見,要求跟杜結金蘭之好,拜杜為盟兄。杜口上謙讓,實際上不肯賞臉。就這樣張作霖都沒露憤怒之色,反而托朋友引薦認了杜立山的叔叔杜泮林為幹爹,拐彎抹角建立起與大胡子杜立山結義兄弟關係。

這樣一個做事謹慎、不以搶劫綁票為業的小胡子,忽然不顧一切綁架跟他有仇的盛京將軍夫人,顯然目的不在銀子。若把夫人撕了票,至少按她上了炕倒是順理成章,怎麼反待之以禮,紋絲沒動地給送回來了呢?到底老師爺稟報太太之後,太太跟張作霖談過什麼話,作過哪些許諾,事關機密,始終沒打聽出來。隻是事隔不久,也就是光緒二十八年,傳來了更為轟動的新聞:盛京將軍奏明皇上,命新民府知府增韞把張作霖幫夥收編為省防營駐守新民,清剿胡匪,維持治安。張作霖做了管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