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好智

我從1938年3月參加黨的地下工作,到1948年3月黃陵縣解放,整整為黨作了10年地下工作。在殘酷的白色恐怖下,為了掩護身份、保護同誌、便利工作,許多共產黨員經組織同意加入了國民黨。我也因地下工作的需要,經黨組織同意加入了國民黨。正是由於這種特殊環境造成的“雙重”身份,使我在解放後幾十年間的曆次政治運動中,特別是“文革”期間,遭受打擊和迫害,荒廢了繼續為黨作貢獻的大好年華。所幸黨的十一屆三中全會召開以後,摒棄了“以階級鬥爭為綱”的政治路線,使我和所有地下黨員曾經終生為之奮鬥的事業再展輝煌。今年,我已八十有八。回憶10年地下工作,我問心無愧,毫不後悔,並為我一生能有此經曆倍感驕傲、自豪。

從學生到中共地下黨員

我出生於1919年,黃陵縣太賢鄉四聖村人,祖祖輩輩務農為生,自小家境貧寒。家裏供我讀完初小後,就再供不起我上學了。這時,我已考上了黃陵縣城中山街模範小學。但家裏覺得“雀兒變不成母雞”,窮人家的孩子怎麼讀書也不會有多大出息,便要我回家勞動種地。然而,我卻想人窮誌不短,硬是來到中小報了名。家裏沒有錢,隻好賣糧食給一點,母親給別人奶孩子掙一點,自己利用假期趕牲口店頭馱炭,再販賣到洛川換一點。為了多掙一點錢,馱炭時就多裝一點,放一大塊在馱子上麵,上坡時自己背上,到平地再放到馱子上。當天從黃陵到店頭,從店頭到黃陵,往返120多華裏路程;第二天再到洛川賣炭,賣完炭後當天再返回,又是120多華裏路程。每次趕一頭毛驢,馱一馱炭,也隻能掙到五六毛錢,自己不能隨便吃喝,全靠開水泡饃支撐著。“滿麵塵灰煙火色,兩鬢蒼蒼十指黑。賣炭得錢何所營,身上衣裳口中食。可憐身上衣正單,心憂炭賤願天寒。”唐朝大詩人白居易寫的情景我是完全可以體會到的,隻是我還未成年就當上了“賣炭翁”,而且不是為了“身上衣裳口中食”,而是為了掙得幾個上學的錢。這樣堅持了一年多,還是堅持不下來了,停了兩年學,還是不甘心,又考上了橋山高級小學。

1938年3月的一天,在黃陵橋山高小讀書的同班同學李士弼,約我一起出去轉轉。他也是我的好朋友。我們一起來到學校後麵山坡溜達著,李士弼說:“現在從南方大城市到關中、西安一帶,每天有大幾百青年到延安參加革命。國民黨消極抗日,積極反共,貪汙腐化,禍害得老百姓沒辦法活下去了,大家都想推翻它。咱這裏也有很多人參加了革命,你參加不?”我說:“參加麼,為什麼不參加!窮得連個完小都上不起了,在家停了兩年,這次補錄才錄了我、韋明海、韋振中3個人。”李士弼看我態度堅決,就說這事先不要告訴別人,等組織批準以後他再通知我。

李士弼同我談話後,我一直急切地等待著組織批準的消息。過了一段時間,李士弼給我通知說:經組織研究同意我加入中國共產黨,參加組織活動。他就是我的入黨介紹人。

積極參加抗日救亡運動

那時,我剛剛19歲。開始,他給我讀一些進步書籍,如《二萬五千裏長征》《新華日報》《大眾哲學》及魯迅和巴金的書。當時,學校黨支部是隱蔽的,以進步青年的身份公開活動。黨支部按共產黨員要在抗日民族戰爭中起先鋒模範作用的要求,以黨員為骨幹在學生中成立了抗敵後援隊,由李士弼、劉樹仁等同學參與負責,組織學生學唱抗日歌曲,排演抗日戲劇,如《民族魂》《張家店》《閔巷鎮》《雞大王》《放下你的鞭子》等,編寫宣傳提綱、練演講、擬寫宣傳標語等。我也作為骨幹參加各種活動,除擔任書寫標語等工作外,也演出抗日戲劇,並先後在話劇《張家店》中扮演了一名在反抗日軍暴行慘遭槍殺的農民,在另一話劇中扮演日軍佐藤司令。經一係列準備後,我們由老師晁清芳、鄭誌健(均係黨支部成員)帶隊百餘人,深入到田莊、侯莊原、北穀塬和隆坊、太賢塬進行演出,宣傳抗日,曆時40多天。每到各地逢集過會,我們都會趕去宣傳,動員群眾抗日救國。

1938年暑假(7月初),組織上派李士弼、宋伯橋、郭誌強、劉生齡、劉樹仁、梁邦棟和我7人去洛特工委(駐洛川後子頭)短訓了一星期。短訓期間,主要由高克林書記、強自修組織部長講課。通過學習,我們初步掌握了黨的基本綱領,黨的組織生活原則,抗日救國十大綱領,共產黨員在國民黨統治區的工作方法等。我們的活動引起了敵人對橋山高小的注意,他們便不時地來到學校盤查,看是不是有共產黨支持學生們。1938年9月的一天,鄭誌健、宋伯喬、劉生齡和我等六七人在橋小後麵的北城牆下一個窪地開會,不料偽縣長蘆仁山突然走到麵前,查看了我們的課本,冷冷地說:“可不要搞歪門邪道,走上歧途。如有越軌行為,那是很危險的。”不久,敵黨部的楊幹事等3人,來校檢查了師生的書籍,並帶走了50多本進步書刊。

把學校建成地下交通站

1939年暑期我從橋山高小畢業,縣上辦了個教師訓練班講習會,全班20多名同學經過學習,大部分到鄜延師範上學去了,隻剩四五個學生沒錢去不了。我因為家裏沒有錢,還欠了人家200多銀元的債,生活都沒有辦法過,更不要說是再外出上學了,隻能留在縣上教書。縣上安排教師時,經過組織活動,將我安排在距黃陵縣城5華裏路的肖家川山岔梁初小教書,擔任地下交通員工作。當時,洛特工委已經遷到黃陵縣店頭鎮,對外稱特委店頭辦事處,我接觸的是特委店頭辦事處的楊西林(洛特委宣傳部長)和白秉章同誌。他們到宜君、去黃陵時,就住在我這裏,有時我也護送他們進城。平時,我主要是給黃陵地下組織送書報、雜誌和信件(密報、情報)等。每次都是靠當地熟悉的老百姓當掩護,他們有賣菜的、賣柴的、賣炭的……我就將要送的東西偽裝好,放進老百姓的貨物裏,秘密帶進城裏,再轉給晁清芳或鄭誌健。我進城送情報至少每星期一次。如果來了人要進城,那就在送他們進城時,隨時將組織要轉送的東西帶進去。當時,晁清芳是黃陵地下組織負責人,擔任黨支部書記,正式身份是偽縣政府保甲指導員,住在橋山小學教師鄭誌健家院子的東窯裏。有時楊西林與晁清芳談工作,我就在另外的窯裏等著,觀察著外麵的動靜,然後再護送出城。楊西林或白秉章從辦事處去宜君,往返時也住在我這裏。山岔梁初小在肖家川、陽溝、北坡底、王莊科、張寨子、老虎尾巴、三河口、周家窪、康崖底等十幾個村子中間的一條不大的山梁上,有這些村子的20多名學生上學,除了這所小學校外,附近不住人家,不容易引起人們的注意,卻視野開闊,容易觀察瞭望,便於疏散撤離。可見當時選擇這個地方,是下了一番工夫的。盡管學校比較安全,但為保密起見,我自己在校起灶做飯,不在學生家裏吃飯。在此期間,這裏也成為組織上接頭、召開秘密會議的地方,張好信(胞弟)、張世明、鄭誌健都曾多次來這裏開會。他們大多是晚上來白天走,有時候白天也來,人們即使知道了,隻當是我的同學朋友來了,從沒有人懷疑過這個紅色交通站。

白色恐怖嚴重學生被捕

1939年冬至1940年春,國民黨對八路軍與山西新軍(決死隊)發起了大規模的軍事進攻,胡宗南也調集部隊進攻陝甘寧邊區,掀起了抗日戰爭中的第一次反共高潮。國民黨的消極抗戰、積極反共愈演愈烈,白色恐怖越來越嚴重。1940年2月,我到鄜延師範師資培訓班學習。國民黨的正規軍在配合飛機攻打我軍駐防的隴東地區後,在黃陵駐防的董釗的29軍又迫不及待地攻占了洛特工委駐店頭辦事處店頭鎮,黨組織活動越來越困難。特委在敵人的圍攻下,從店頭搬到雙龍、上房峪、槐樹莊,一直後撤。遊擊隊也被敵人打得撤出了這一地區。6月間,敵人以政治嫌疑逮捕了鄜延師範的學生韋明海、晁誌林、趙彥國、孫繼業、王世俊、劉俊夫及教員張笑如等7人。當時除劉俊夫獲釋外,均送往西安勞動營。當年秋季,韋明海逃出勞動營回到黃陵,因為已經身份暴露,不久即轉到邊區工作。敵人的破壞活動,給黃陵地下黨造成了不小的損失,已入黨的部分同誌懾於白色恐怖,表現情緒低落、思想動搖、不願提革命的事了,以至回避接觸。我們幾位老黨員便想辦法和他們主動接觸,盡可能地做這些同誌的工作,使他們在挫折麵前看見光明,重新振奮起精神來。

1940年下半年,我被調整到距家隻有2華裏路的瓦屋村教書。9月間,李士弼同誌從邊區來,同我談了當前的形勢,說形勢可能進一步趨向惡化,對此要提高警惕,做好思想準備,以防萬一。因此,特委對地下黨工作的方針是“長期隱蔽,積蓄力量,等待時機”。並說地下黨員在被迫的情況下,也可以加入國民黨,但事後要報告組織,並利用合法身份積極為黨工作。同年10月,我又被調到北村小學教書——當時北村完小的校長是楊建珍,是我在鄜延師範師資訓班的同學,知道我考師訓班考了第一名,書教得好,便通過縣教育科把我調過去。這期間,原來很活躍的地下組織活動跌入低潮。

地下組織受到敵人破壞

1941年1月初,國民黨發動了震驚中外的“皖南事變”,掀起了第二次反共高潮。在洛川、黃陵、宜君地區的敵人先後掀起了三次反共高潮。在洛川楊舒槍殺了3名地下黨員,宜君在白色恐怖下有40多名黨員自首。1941年正月,黃陵地下黨組織遭受嚴重破壞。黨組織負責人(黨支部書記)晁清芳、中共黨員梁秀儒和非黨人士劉儒珍被敵人逮捕,押解到敵省黨部駐洛川辦事處,在敵人的刑訊逼供和威逼利誘下自首。不久,敵人又逮捕了非黨教師白毓珍,經刑訊無結果放了。白色恐怖像瘟疫一樣在全縣彌漫,到處聽到的都是抓共產黨,逮捕了這個人那個人,許多人害怕了、動搖了,再也不敢行動了。

黨的地下組織遭敵人破壞時,我正在北村小學給學生上課。那天,在縣上當教育督學的開明人士楊先春,翻山越嶺,趕了20多裏山路,氣喘籲籲地趕到北村小學,給我說晁清芳、梁秀儒等被捕了,讓我給梁秀儒家的人說:把梁藏在麥囤裏的書報資料全部銷毀。我聽到這個消息,感到非常震驚,形勢已經嚴重惡化,不能再造成任何損失了。梁秀儒就是北村人,離學校不遠,我立即跑去通知了梁家。隨後,匆匆趕回四聖村,把自己家裏糧囤裏藏的信件、資料也銷毀了。敵人破壞黨的地下組織,逮捕晁清芳事件發生後,所有黨員都失去了聯係。我在那段時間思想上也是怕得很,不知道還暴露了什麼,敵人哪天會來到學校抓人,要隨時準備躲避突然抓捕。因此,每天提心吊膽,除了給學生上課外,就到學校外麵的莊稼地裏轉悠,準備應付敵人的突然到來。後來終於打聽到,晁清芳等人被捕後,敵人用刑捆綁、吊打,甚至把磨盤壓在脊背上,叫來叛徒當麵對質,他自首後隻承認自己是共產黨員,說介紹他參加地下組織的人已經去了邊區,無法聯係了,敵人隻好不了了之。知道晁清芳被捕後雖然自首了,但沒有出賣組織和同誌,沒有暴露其他黨員,我才放下心來。這期間,黨的地下工作陷於癱瘓,組織活動完全中斷,上級不久即宣布黃陵地下組織解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