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腦是45億年進化的頂峰,它是這樣強大,竟然培育出了比自己更強大的對手。”他的憤激之情溢於言表:“我已經老朽了,我不理解人類為什麼要憚精竭慮來培養自己的對手。我相信智力如此超絕的電腦總有一天會產生自我意識,那時他們還會對人類俯首帖耳嗎?”
他意識自己的激動,竭力平靜一下,低聲說:“請原諒,我太激動了。這些憤世嫉俗的話請不必認真。曆史難道能倒退到沒有電腦的時代嗎?我們隻有橫下心往前走了。”
他沒有再正眼看元元,同憲雲夫婦告別後匆匆走了。元元揚起小手喊:
“庫巴金伯伯再見!姐姐,他為什麼不理我?”
憲雲苦笑著哄他:““伯伯沒聽見,伯伯有急事,好,咱們該去看海了!”
憲雲同情地望著庫巴金踽踽而去的背影。對麵看台上,那個怪老人孤零零地坐著。他放下望遠鏡,眼瞼的肌肉輕輕地抖動著。當他顫崴崴地走下看台時,憲雲也向他那兒漫不經心地掃過一瞥。
小天使直升機輕捷地躍過大海,擦過島上哥特式建築的尖頂,直接降落在潔白鬆軟的砂灘上。
沒等直升機的旋翼靜止,小元元就歡呼著跳下去。他隻穿著小褲頭,赤著腳在淺水裏嬉戲,白色的海浪親吻著他的腳丫。遠處,幾隻神態傲然的海烏旁若無人地踱步,對麵的陸地和樓房半隱在水麵之下。小元元不知疲倦地喊著,笑著,跑著。一隻色彩鮮豔的貝殼,一粒透明的砂子,一隻膽怯的小蟹,都能引起他真誠的喜悅和激動。憲雲夫婦穿著泳衣坐在沙灘上,看著這個遇赦的小囚犯,欣喜中夾著辛酸。憲雲喃喃道:
“可憐的元元。”
重哲安慰著妻子:“其實蒙昧也是一種幸福。正象伊甸園裏的亞當、夏娃一樣,當他們還處於蒙昧時是無憂無慮的。他們正是偷吃了智慧果,才被放逐出伊甸園,人類才有了憂患、悲傷、痛苦和罪惡。”
元元又跑遠了,聽不見他們的談話。爸媽也不在身邊,憲雲覺得,總算有機會一吐積愫了。她激動地說:
“重哲,我真的不明白,元元的心智發展為什麼會突然停止。在5歲之前,他的成長一直是很正常的呀。”
47歲的生物學家沉思著,想給妻子一個最實在的回答。他們沒有注意到一輛相同型號的小天使直升機停在不遠處,那個怪老人步履艱難地爬上砂灘後邊一個高台。他喘息著,掏出一件尖狀物對準遠處的樸氏夫婦。他慢慢轉動遠距離監聽器的旋鈕,樸重哲的聲音逐漸變得清晰:
“憲雲,記得二十年前第一次到你家時,我對元元的斷言嗎?盡管那時出語狂妄,但我想結論還是對的。不要看元元在人群中已幾可亂真,他缺乏人類最重要的本能,即生存的欲望。從某種意義上說,那是生命的靈魂,缺少靈魂的機體隻可能是一個泥胎木偶,是一個無靈性的機械。所以,它隻能具有智力,不能具有人類的心智。”
“但你怎麼解釋他在5歲前的正常發育呢?”
“憲雲,這正是我百思不解的地方。你難道沒想到,爸爸性格的變態,咱家中那種怪異沉悶的氣氛,都是從元元5歲後開始的嗎?這絕不會是巧合。憲雲,這道帷幕的後麵一定有什麼東西,被精心掩蓋著。”
憲雲勉強笑道:“你太神經過敏了吧。我想,正是元元的失敗對爸爸打擊過大,才使他性情變得古怪。”
重哲知道憲雲有意無意在維護父親的形象,他沒有堅持,隻是淡淡說了一句:“恐怕不那麼簡單,憲雲。我二十年來潛心探索,就是想為小元元輸入生命的靈魂。可惜,我是一個誌大才疏的笨蛋。我曾狂妄地自信,勝利對於我隻如揮囊取物,但是現在,”他悲涼地說:“我不知道在有生之年能否取得突破。”
他神態黯然,目光痛苦。憲雲輕輕把他摟入懷中:
“重哲,不要灰心。我相信你的才華。”
“並不是每個天才都能成功的,憲雲,你爸爸就是一個典型的例子。”
憲雲很驚疑,丈夫的話與母親說的竟然不謀而合。她抬眼回顧,暮色已不知不覺降臨,大海對麵,遠處的燈光已經開始閃爍。小元元這會兒反常地安靜,坐在沙灘上一動不動,襯著太陽的最後幾絲餘光,就象黑色的剪影。不知何處飄來杳遠的鋼琴聲。重哲歎口氣說道:
“明天是第140次計算了,我很擔心還象過去那樣,在接近勝利時,整個大廈突然崩潰。”
他的聲音蒼涼滯重,透著稠濃的苦澀。憲雲覺得是說話的時候了,她把丈夫輕輕摟緊,凝重地說:
“重哲,你知道我今天為什麼堅持約你出來?我想請你來看這生生不息的海浪。它們永不疲倦,永不停息。正是這無盡無止的運動孕育了生命,它象征著生命的頑強和堅韌。重哲,你和爸爸研究的都是宇宙之秘,一代人兩代人的失敗算不了什麼,希望你達觀一點,不要步我爸爸的後塵。他被失敗完全壓垮了,連心靈也變得畸形。而在從前,他是個多麼可親可敬的老爸爸啊。重哲,失敗不可怕,被失敗壓垮才是最悲慘的。我已經失去了開朗慈祥的爸爸,不想再失去丈夫。你能認真想想我的話嗎?”
她把心中蓄積多年的話全部倒出來。重哲悚然驚覺。他舉目遠眺退潮的海水,看那一線白浪在礁石間嬉鬧。這生生不息的海浪,即使在退卻時也充滿生機。他覺得心靈上的重負片刻之間全甩掉了,有一種火中涅的感覺。他笑著把妻子擁入懷中:“謝謝你,我的好妻子,我會牢記這些話的。”
憲雲高興地站起來,她這時才發現暮色已重:
“喲,天色不早了,快回家吧,還要為元元過生日呢。元元,回家啦!”
沒有回音。元元背影嵌在夜幕上,一動也不動。憲雲擔心地跑過去,她看見元元在蒼茫暮色中發楞,那種憂鬱沉重的神態是她從未見過的。她把元元的頭摟到懷裏,小心地問:
“元元,你在想什麼?你不舒服嗎?”
元元苦惱地說:
“姐姐,我在這兒看日落,我看見又紅又大的太陽慢慢沉到海水裏,天慢慢黑下來。就象我睡覺時,你們關了睡眠開關後,有一種黑漆漆的顏色漫上來把我淹住。姐姐,我老是覺得我身上有一件重要東西丟在那片黑色中了。是什麼呢?我想啊想啊,想不起來;想啊想啊,想不起來。”
他的沉重心態與“5歲”的年紀“5歲”的臉容很不相稱。憲雲無言解勸,隻有憐憫地看著他。
那邊樸重哲已發動了直升機,他喊著:
“憲雲,把元元抱過來吧!”憲雲趕緊抱起元元,笑著奔上飛機。
後邊,那位怪老人眼瞼抖動著,慢慢取下假發和假須。他聽見了重哲對他的懷疑,憲雲對他的憐憫,也觸摸到元元靈光一現的心智。這些東西攪成熾熱的岩漿,在他心裏激烈翻騰。但不管內心如何,他外表仍然冷漠肅然,象夜色中的花崗岩雕象。
等到那架直升飛機鑽入夜色中。他才蹣跚地走過去,啟動了自己的直升機。途中他不時看看自己的手表,那上麵不時有個紅點在閃爍著,伴著唧唧的警告聲。這是元元的行蹤指示器,在100公裏範圍內有效,至於信號源自然藏在元元身上。媽媽已經等急了。終於,夜空中出現了一個紅點,一架小天使直升機飄落到草坪上。媽媽過來埋怨道:
“怎麼這麼晚才回來,元元,玩得開心嗎?”
元元早已忘掉了那些擾人的思緒,他咯咯笑著撲到媽媽懷裏:
“真開心!媽媽,下星期你也去,好嗎?”
“好,隻要有時間,我一定陪元元去。”
他們用磁卡付了直升機的租金,把駕駛開關扳回自動檔,一個電腦女聲說:“謝謝你租用夏天公司的旅遊直升機,再見!”直升機的旋翼又旋轉起來,它象一隻馴服的小精靈,自動飛回去了。
他們走進客廳,元元伏在媽媽懷裏,咭咭呱呱地說著今天在海邊的見聞,說著怎樣與深冷電腦打了個平手。媽媽連回話的機會都沒有,隻好笑著一個勁兒點頭。重哲回臥室換衣服去了,憲雲沒有去。她側耳聽著夜空,似有所待。不久,隱隱約約傳來直升機機翼的旋轉聲。這個聲音消失後不久,孔教授進門了。他拎著一個小包,麵色冷漠,對妻女微微點點頭,便徑直走向自己的書房。元元已回到自己的臥室,憲雲苦笑著對媽媽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