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2 / 3)

他看看憲雲爸,老人直直地坐在沙發上,姿態僵硬,象一座木乃伊。重哲繼續說下去:

“許許多多的生物習性得之於天授,而不是親代的教育,這一點是毫無疑問的。比如昆蟲是四代循環的:卵、幼蟲、蛹、成蟲。幼蟲是純粹的吃食機器;而蟲蛾是純粹的生殖機器,甚至於沒有口唇,所以,即使是同一種昆蟲的不同形態,也幾乎相當於不同的種族。但它們仍能準確地隔代重複親代的天性。有一種習慣於生殖遷徙的蝴蝶,能準確地記憶從北美到南美長達數千公裏的路程。它是從哪兒學得的知識?要知道,子代蝴蝶和親代蝴蝶,從時間上和空間上都是完全隔絕的。”

憲雲和媽媽都在注意傾聽,重哲又說:

“還有一個典型的例證。挪威旅鼠在成年時會成群結隊投入大海自殺,這種習性曾使生物學家迷惑不解。後來考證出他們投海的地方原有陸橋與大陸相連,原來這裏是鼠群千萬年來季節遷徙時的必經之處。這種遷徙肯定有利於鼠群的繁衍,並演化成固定的行為模式保存在遺傳密碼中。如今雖然時過境遷,陸橋已沉入海底,但鼠群冥冥中的本能仍頑強地保持著,甚至戰勝了對死亡的恐懼。行為遺傳學就是研究這種‘天授’的生物行為與遺傳密碼的關係。”他笑著對女主人說:

“太枯燥了吧,我不是一個好的解說員。”

媽媽有意挑起爭論來活躍氣氛:

“喲,我可不能同意你的觀點,我知道生物的形體是由DNA來遺傳的,象腺嘌呤、鳥嘌呤、胞嘧腚、胸腺嘧腚與各種氨基酸的轉化關係啦,RNA和DNA的轉錄過程啦,三葉草形狀的數學式基因表達啦,這些都好理解。雖然我常懷疑小小的精卵中容納不了那麼多信息。你想,建造一座宏偉的人體大廈並包括那麼多的細節:眼珠的顏色,耳垢的幹濕,眼角是否有蒙古褶皺,腋下香腺的濃淡。。。。。如此等等,人類的十萬個基因怎麼夠?至少得十萬億個!更何況虛無漂渺,無質無形的生物行為,怎能用DNA序列來描述呢,又怎能塞到那本小小的DNA天書中去呢?我想,那更應該是萬能的上帝之力。”

重哲回避了對這些論點的爭辯,他隻簡單地說:

“上帝隻存在於信仰者的信仰中。漢民族是世界上唯一沒有全民宗教信仰的民族,儒‘教’是世界上唯一持無神論的準宗教。”他用目光向大廳中的孔子象致意,“這位大成至聖文宣王就是‘子不語怪力亂神’嘛。如果拋開上帝,答案就很明顯了:生物的行為是生而有之的,而能夠穿透神秘的生死之界並傳遞上一代信息的介質唯有生殖細胞,所以,生物行為的規則隻可能存在於DNA密碼中,這是一個簡單的篩選法問題。”

憲雲聽得很入迷,她貪婪地攫取著重哲睿智的目光。她就是在這樣一次長談之後愛上這名韓國青年的。她喜歡聽他言簡意賅的談吐,欣賞著他用簡捷明快的思維,輕而易舉的剝去事物的表象,抽提出生命世界最深層的本質。

憲雲從不喜歡哲學,甚至厭惡那些天玄地黃的述辨。但重哲抒發的哲理卻直接植根於鐵一般的科學事實,它隻是比事實多走了一步而已,所以,這種哲理常常有極強大的邏輯力量。在這場談話中,孔教授始終象石象一樣沉默,這會兒他大概不想再聽這些啟蒙教程,突兀地問:

“你的研究方向?”

重哲立即轉身麵對老人。雖然老人長時間一言未發,但他清楚地知道,自己講話的真正裁判是這個冷硬的孔昭仁教授,他昂然回答:

“孔先生,我不想搞那些雞零狗碎的東西,我想破譯最神秘的宇宙之咒。”

“嗯?”

“一切生物,無論是病毒、苔蘚、珊蝴蟲,切葉蟻還是人類,它們最強大的本能是它們的生存欲望,即保存自己,延續後代。它們從生至死的一切行為都暗合這兩條鐵的規則。這兩者常常是相容相成的,有時也會互相抵觸,從而演化出千姿百態的行為程式。母狼為了狼崽敢同獵人拚命;母貓母兔等常常有殺仔行為;雄螳螂在交配時心甘情願被雌螳螂吃掉。憲雲,”他扭回頭對憲雲說,“我到龐貝古城遊覽過,我親眼見過火山下埋葬的曆史。在熾熱的火山灰中,人體早已氣化了,留下一些奇形怪狀的空穴。考古學家把石膏倒進這些空穴,就重現了過去的情景。男女老少在火山灰中掙紮,一個母親在死前竭力撐起身子,為子女留下最後一點生存空間。那種凝固的母愛、凝固的求生欲望是極其震撼人心的!這是宇宙中最悲壯最燦爛的生命之歌,它就隱藏在DNA密碼中,我要破譯它。”

憲雲感受到了他內心的磅礴激情,她看見父親眸子中陡然亮光一閃,變得十分鋒利,但這點亮光很快隱去,他又縮回那層冷漠的外殼,僅冷淡地撂了一句:

“談何容易。”

重哲看看憲雲和憲雲媽,自信地笑著說:

“當然,這是上帝看守得最牢的秘密,但從目前遺傳學的水平來看,破譯它的希望已在天際閃現了,我想它不是海市蜃樓。它控製著世上億萬種生物,顯得神秘莫測。但從另一方麵看,從億萬種生物包括最簡單的病毒中找出唯一的共性,反而是比較容易的。”

孔教授澀聲道:

“已有不少科學家在這個堡壘前铩羽。”

重哲笑了,意氣飛揚地侃侃而談:

“失敗者多是西方科學家吧,那是上帝特意把難題留給東方人了。正象圍棋與國際象棋、西醫與東方醫學的區別一樣,西方人善於作精確的分析,東方人善於作模糊的綜合,東方的神秘哲學常常與最現代的物理理論暗合。我看過不少西方科學家在失敗中留下的資料,他們太偏愛把生存欲望的傳遞密碼同DNA結構作精確的對應,我認為這是一條死胡同。生存欲望密碼很可能存在於DNA結構的次級序列中,就象原子理論中的‘電子雲’概念,或者象一首長歌中的主旋律,是一種不確定的概念,理解它需要有全新的哲學眼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