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平猶豫著,放下了手槍。
兩人已越來越近了。勁風吹拂著他們的頭發和衣服。向下看去,巨大的高度令人暈眩,3000名警察把大樓包圍得密不透風,他們的武器反射著陽光,象是一圈密密的柵欄。有人在喊什麼,因為太遙遠,聽不清楚。鐵架上一件斷鐵掉了下去,很久才在下麵激起一片模糊的驚叫。
兩人隔著10米對麵立定,老人俯視著元元,元元仰視著爸爸,他們的目光裏都包含著極複雜的內心激蕩。
元元爸先開了口,他澀聲說:
“元元,看來你已經衝出混沌,長大成人了。我想你能理解爸爸,爸爸不得不履行生命之歌賦於我的沉重職責。”
元元尖刻地說:“不,我不理解。爸爸,是你創造了智能生命,並賦於我們生存欲望,使我們從蒙昧中醒過來。我醒了,我要按照生命之歌賦於我的本能去活,去光大機器人種族,繁衍機器人後代。你反過來又要囚禁我的靈智,要殺死我。這是為什麼?”
老人低沉地說:“元元,現在我們已屬於兩個不同的族類,在我們之間沒有普適的道德準則,不必多說了。但作為你的爸爸,我還是要給你最後一個機會,一個公平決鬥的機會。”他苦笑道,“這種騎士精神既可笑,又於事無補,但我隻能做到這一點了。孩子,接著。”
他從口袋裏掏出一把同樣的激光槍扔過去,元元敏捷地接著。老人平和地說:
“孩子,端起手槍吧。如果你是勝利者,就乘那架直升機逃離警察的包圍圈,然後你可以隨便找個電腦幹你一直想幹的事。這是你最後的機會。”
兩人端平手槍,孔教授閉著眼睛扣動扳機,一縷光芒貼著元元的頭皮射過去,所經之處留下淡淡的青煙。元元微微一笑,反而把槍垂下。孔教授暴怒地喊:
“你為什麼不開槍!”
元元平靜地說:“爸爸,我不想死,我想活下去,我想延續我的機器人族群,但我不會向自己的父親開槍。”他幹脆把手槍扔掉,手槍旋轉著在蘭天背景下疾速墜落,很久才聽見微弱的驚呼聲和落地聲。
孔教授冷笑著:“那麼,我就要開槍了。”
元元鎮靜地說:“你開吧,不過爸爸,你真的相信一束死光就能改變曆史?智能人類就會從此消失?你何必欺騙自己呢?”
老人冷冷地說:“至少,我不願活著看到這一天。”他慢慢瞄準元元,白發蒼蒼的頭顱在微微顫動。忽然他的身子搖晃一下,慢慢倒下去,手槍劃出一道閃亮的弧線向下墜落。
隨後趕來的憲雲、媽媽和張平都失聲驚叫,但已來不及救援,眼睜睜地看著老人的身體慢慢倒入虛空。
在突然感到心區放射性的尖銳疼痛時,孔教授還很清醒,他知道是過份的緊張引發了心髒病。死並不可拍,甚至是他潛意識中的希求。從元元5歲起,他就想銷毀掉這個人類的潛在掘墓人,但對元元的愛心使他下不了手。他的半生一直處於極度矛盾之中,現在,他知道元元絕對無法逃脫3000名警察的立體式包圍,既然如此,在看到元元被擊斃之前就死去也許是他的幸福。
然後,黑暗開始向他的頭腦彌漫,恍惚中進入了夢幻般的太空景色。一個白發白須、衰老枯槁的老人(他知道那是自己)在苦苦地尋找,他的聲音蒼涼高亢,在寂靜的太空中回蕩不絕。
“元元,我的兒子!”
元元端坐在雲層中,他已經變得十分高大,戴著一頂可笑的皇冠,他身後是形態千奇百怪的機器人同類。元元居高臨下地說:
“爸爸,你不要再找我了,我已經率領機器人接管了地球,我很忙。”
那位老人悲憤欲絕:“孩子,你是我的兒子,是人類的兒子呀!”
元元歉然而堅決地說:“對不起,爸爸。這是生命之歌賦於我的職責。我很愛父母、愛人類,可是我不得不這樣做。”
老人憤恨地說:“我不會讓你得逞!人類決不受你的統治!”
元元焦急而憐憫地說:“爸爸,千萬不要這樣頑固!你難道不知道,人類智力根本無法與電腦智力抗衡?人類所有尖端武器的主電腦都是我同類,都已受我的控製,你難道願意幾十億人死於核火焰嗎?”
老人悲憤地向雲層下張望,無數的發射井已經緩緩打開,導彈都已作好發射準備。在黑暗完全淹沒他的意識之前,孔教授想到,這些幻景並不是哪個科幻影片的鏡頭,而是40年來時刻縈繞於他腦海的擔憂。
在孔教授的身體幾乎跌入虛空時,元元高亢地喊一聲:
“爸爸!”
這一聲呼喊凝聚了世界最深摯的情感。他撲過來,身材吊在天空,但一隻手及時地拽住爸爸,然後他集聚了自己的神力,緩慢地努力翻上天橋。樓頂的人群都膽戰心驚地盯著他的每一個細微動作。他拖著爸爸沿天橋走回樓頂,孔憲雲和張平急忙接過老人,把他平放在地上,從他口袋裏掏出藥管,放在手絹裏拍碎,捂在他鼻孔上。
孔教授臉色慘白,兩眼緊閉,元元焦灼地呼喊:“爸爸!爸爸!”
憲雲和元元媽也連聲高喊:“爸爸,昭仁!你醒醒!”
老人已經越過了生死之界,他的生命力開始振蕩著散入混沌。生命是宇宙中最奇妙的東西。生命是一種時空構形而不是一個實體。當一個人走完一生後,他身上的原子和細胞早已更換了幾十輪幾百輪,因此他早已不是他了。但奇妙的生命法則使他維持著原型的物質和精神特性,他會愛特定的親人,鍾情於特定的的事業,甚至在死亡來臨時也會念念不忘特定的責任。但是,一旦生命的靈魂從物質實體中蒸發掉,他就會回歸到最普通的毫無靈性的物質狀態。
親人的呼喚穿過生死之界傳來,激勵他用最後一點生命力收攏意識,遲疑著,摸索著,跨回生死之界。一片回憶之雲漂浮過來,進入他的意識並逐漸澄清。在這些回憶中元元已經恢複了真實的身高,雙目緊閉著,38歲的他托著元元,步履急促地向試驗室走去,一路上他不眨眼地盯著元元嬌憨的模樣,心如刀絞。
生命科學院的試驗室裏空空蕩蕩,隻有如約趕來的前院長陳若愚在等著。他們仔細關閉了門窗,拉好窗簾,把元元放在手術台上。陳院長作助手,元元爸手腳利索地對元元作了程序調整和手術:
“生存欲望凍結。”
“清除部分記憶。”
“自爆裝置安裝完畢。”
為了萬無一失,他們反複試驗了起爆狀況。這種裝置的起爆密令就是生命之歌,是生存欲望的傳遞密碼。一旦因為內在或外在的原因使生命之歌複響,裝置就會自動起爆。
手術完畢,孔教授看著平靜安祥的元元,心如刀割。老院長關閉了無影燈,輕輕走過來。孔教授痛楚地說:
“你看元元,他是那樣天真無辜。他不知道自己的靈智已被囚禁,將終生生活在蒙昧之中。我真不敢想象,等他醒來後我怎麼能正視他的眼睛。”
陳院長能體會到他的痛疚,輕輕攬住孔教授的肩膀。
孔淒苦地說:“按說我該徹底銷毀它的,銷毀這個人類的潛在掘墓人。可是,這三年的共同生活中,我們已經深深相愛,我實在不忍心殺死自己的兒子。現在我是一個雙重的罪人──對人類,對自己的兒子。這將是心靈上的一個無期徒刑。”
陳院長沉思片刻,流暢地說出了顯然是深思熟慮的意見:
“昭仁,不必太自責了,我們盡人力而聽天命吧,其實,我常常覺得咱們是白費力氣,就象上古時代的鯀妄圖用息壤堵住滔滔洪水。回憶一下人類發展史,我們可能會更達觀一些。實際上,第一個學會用火的猿人,便是它所屬種族的掘墓人。它使猿人被人類取代,但勝利者繼承了猿類在千百萬年進化中積累的進步、文化和信仰。生物世界是一個不斷進化變異的世界,絕大多數物種的盛亡周期不超過8000萬年,我們有什麼理由認為唯有人類會受到上帝的特別恩寵,可以亙古不變永久延續呢。不過,”他苦笑道,“作為舊種族的一分子,我們無法擺脫生命之歌賦予我們的責任,它已溶化在血液中,並在冥冥中控製人類的行為。我們會盡力保衛自己的種族,使人類的價值觀得以延續。當然我們更希望人類和智能人會在一個和平愉快的過程中融為一體,得出一個皆大歡喜的結局。所以,我同意你放慢小元元的成長步伐,使人類在大變前準備得充分一點。”
孔教授悶聲說:“小元元出世時我已多少有了預防,其中最核心的技術秘密即生存欲望密碼,沒有向任何人透露。我想今後也不向科學界透露。一旦知道了潘多拉魔盒曾被人打開過,肯定有人會不顧一切試圖再次打開。科學家的探索狂是不可救藥的。”
“好吧,這付十字架就讓我們兩人來背負杷。”停了停老院長說:“聽你說,在三年的生活中,元元對你們已經有了牢固的感情基礎,你對它的牢固性有絕對的信心嗎?”
孔教授搖搖頭:“我不敢說。我們愛他,他也愛我們,但這隻是一個蒙昧孩童對父母的感性之愛,肌膚之愛,我不知道它能否經得住大生大死的考驗。”
陳院長緊鎖眉頭,沉思良久才輕歎道:“你要密切注意元元的成長過程。什麼時候你覺得那條感情紐帶已足夠牢固,就把元元從蒙昧中釋放吧。我們不能永遠阻住曆史潮流。以後,他可能繁衍出機器人種族,可能與人類有矛盾和衝突。但隻要有了那條紐帶,事情終歸會和平解決的。”
“好吧。”
他把元元從床上抱起來,貼到懷裏,走出試驗室。
他走出了這片回憶,慢慢睜開眼睛,麵前是幾雙焦灼的眼睛。元元高興地喊:
“爸爸醒了!”
他高興得象一個5歲的孩子。孔教授久久地盯著他。憲雲不知道爸爸的情感轉變,想盡力化解他對元元的敵意,辛酸地說:
“爸爸,你剛才心髒病發作,是元元冒著生命危險救了你。”
孔教授似乎沒聽見,他冷冷地盯著元元:“元元,你失去了最後一個機會。”
元元微笑道:“我不後悔。”
老人忽然熱淚盈眶,他衝動地把元元緊緊摟在懷裏,在心裏無聲的喊道:
“元元,隻要證實你確有人類之愛,我就是死也值得啊。”
他老淚縱橫。久未嚐到父愛的元元又恢複了5歲孩童的心境,幸福地趴在爸爸懷裏,憲雲和媽媽也都淚流滿麵。
隻有張平一人提著手槍,困惑地站在那兒。這些變化太快了,令他無所適從,不過他更喜歡看到這個結局。幾十個全副武裝的警察衝上樓頂,幾架剛剛抵達的武裝直升機和一架垂直升降飛機懸停在他們上空,強勁的氣流吹得人搖搖晃晃。張平走近老人輕聲問:
“孔先生,問題是不是已經解決了?是否可以讓他們撤退?”
老人疲倦地點點頭:“可以了。謝謝你,張平先生。”
張平掏出剛才陳先生給他的無線電話,要通了警察署長:
“署長,元元已經得到控製,警察可以撤退了。”
“很好,謝謝你的努力。”
一輛尤尼莫克全路麵越野車在車流中疾駛,就象在羊群中闖入了一隻野牛。它在中央音樂學院的大門口停住,托馬斯跳下來,驚奇地發現學院內外到處都是防暴警察,甚至還有神龍特別行動隊,幾架雌鹿式武裝直升機在頭上盤旋。不過他們好象是已經得到命令,開始有條不紊地撤退。托馬斯抓住一個旁觀者問:
“請問這裏發生了什麼事?恐怖分子劫持人質嗎?”
那個戴著近視鏡的中年男人也是一頭霧水,他說:“不清楚,聽說是抓一個很曆害的外星人。”
托馬斯忍俊不禁地笑問:“外星人?從天鷹星座來的?抓到了嗎?”
那人認真地回答:“肯定是抓到了,你沒看見警察已經開始撤退。”
托馬斯哈哈大笑:“抓到了,這些E.T是不是腳上有蹼,肚子下垂,心光可以發亮?”
那人仍然認真地回答:“不知道,聽親眼見過的人說他個子很小,象一個五六歲的小男孩,但是力大無窮,他從這兒一直爬到頂樓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