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0章 我的太太(1)(1 / 2)

提起我的太太麼:這種人又逗人愛,又不逗人愛。

她是大前年——我們在江西剿匪的時候她跟上我的。那年我二十六,在陶連長那裏當特務長。沒事的時候就陪陶連長去打打茶圍。我愛哼幾句京戲,我學的是譚派。……

慢著。你別以為我這個太太是窯子裏出來的:窯姐兒娶到家裏來是禍根,我知道。別的事可以隨隨便便,娶媳婦可得認真。你別瞧我是老粗,我家上代可一點不含糊是念書做官的:我太公做過一任知府,我爺爺在京城裏當都老爺。這麼個家世,我總得尋上個規規矩矩的正派人,才辱沒不了我們家聲,是不是。老易說我拿這麼二三十塊錢一個月,不如撈個女工什麼的:我聽著冒火,要不是陶連長勸開了,我準得揍他一家夥。老易太瞧不起人。還有人給我說媒:一個鄉下娘們兒。我可啐了那媒人一臉唾沫:那麼個沒點知識的能做我太太麼!我官兒不大,錢兒少,摩他媽登的女孩子我養不活,我也不希罕。我啊,我隻要個真正的小姐。這麼著就捱到了二十五六還沒有娶親。我瞧得上的倒不算少,隻是有一件事頂糟糕:別人瞧不上我。

嗯,就是那年春天,可有了落子。

說是有位伍百頃,家裏給匪鬧完了,帶著女兒逃了出來。爺兒倆挨著餓,隻急著要把女兒給了個好好的小夥子——養得活媳婦的就行。伍小姐隻有十八歲,說了親的,可是那男家也給匪鬧得沒了下落。

瞧了瞧女的:瘦個子,瓜子臉,眼睛長長的。隻是鼻子大了點兒,鼻孔往外翻:那不妨事。女家也瞧了瞧我。你知道那時候我可比現在漂亮。就是脖子上這個疤也是去年才有的。這麼著就成了功。

結婚。件件都稱心,隻是有一樁事不大那個:你知道我是新派人,我主張文明結婚,得請我們營長當證婚人。可是我丈人怎麼也不讚成。這麼著就把新娘裝到轎子裏抬來,腦袋上蓋著一塊紅布,像一顆大紅辣椒似的。那晚上等客人一散完,我就去逗她說幾句。可是不知道該怎麼開口。

“喂。”

她緊緊地閉著嘴不理這個岔。

“太太……”

她臉發紅。

“靜姝……”

她臉發青。接著——忽然她哭了起來。往外翻著的鼻孔一掀一掀的,流出兩條鼻涕——像柚子似的顏色。

怎麼,我得罪了她麼?嗯,到後來才知道她不許別人喊她名字。成親的第七天還為了這件事頂了嘴。她一聽見我喊她,她臉就發紫:

“為什麼叫人家的名字!”

“怎麼,名字不能叫麼?”

也許那時候我裝著的臉色不怎麼逗人愛,她瞧了我一會,猛地抽咽起來:

“我……我……連爹爹也不喊我名字。……”

“喊你名字沒什麼了不起吧!”

“我又不是丫頭,我又不是……我又不是……不是貓,不是狗,我又……我又不是聽差,不是聽差,你竟……你喊我名字!……好好的人家……”

不喊名字就不喊名字:我喊她“喂”。

我和喂過得挺舒服。我當老爺。喂當太太。連部裏有個勤務兵伺候著我們:洗衣,煮飯,倒馬桶,什麼都有他。吃飯的時候他可得回連部去,不然喂就要關切地說:

“卜得勝,快回去吃飯罷,遲了你又要去上飯館:你這幾個餉錢還不夠上飯館哩。窗子等你吃了飯再來抹罷。”

喂沒什麼不稱心的。隻是有時候她想到她從前過的那些個日子,想到跑到漢口去找飯吃的老子,她就得淌眼淚。

這麼著過了一個多月,陶連長到軍政部幹事去了,我這準尉特務長也完了蛋。我們也到了南京:陶連長就給我介紹了現在這個差使:文書上士。

“你現在是什麼官?”喂眼瞧著地下問我。

“什麼官?唔,呃,啊哼。今天吃什麼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