敬太爺偷偷地進了高大的房,就仔仔細細搜起來。他用心翻著稻草,一絲也不叫放過。

可是什麼也沒有。

可是地下有兩粒米,兩粒。

像吃誰打了一拳似的,敬太爺倒到了稻草上。他把他那口黑牙緊緊咬著磨著。

“混賬家夥:娘賣……娘賣……他分明有……有有……他不給我,不給我……野種崽子;娘賣×的!他帶走了,他他……”

對呀,他帶走了。那高大,那娘賣什麼的。

他躲到什麼地方受用去了?不知道。

總而言之,高大回來的時候已經是傍晚,走起路來全身是勁:高大肚子裏填滿了東西。

不過那升米舍不得一次吃完,高大就又把剩下的放在地下用稻草蓋著,一屁股坐在那上麵,滿不在乎地翻開短褂來捉虱子。

一到晚上就有點冷:一身雞皮疙瘩。天氣還得往下冷,單褂子可不大熬得住。

敬太爺也隻有那麼一件單長衫。

“這位太歲!”高大搖搖腦袋。

這位太歲兩三天沒點兒東西進肚子,一想到他那麼副臉嘴,高大就心一軟。可是——隻要敬太爺不偷他東西吃,他高大給主子犧牲什麼都可以。……

上房裏播出了敬太爺的話聲:也許跟太太在吵著什麼。

高大歎口氣,又搖搖頭:

“還談卵,這個時候!”

要不是看當年老太爺的麵子,他高大可不睬敬太爺。哼,那位太歲還在他跟前擺官派哩。他總算對得起主子:吩咐他什麼的他還應著。不然的話……

忽然上房裏有了孩子哭起來。那是三相公。

高大躺了下來。過一會又坐起把那半包米拿來換個地方藏著,腦袋倒下去枕在那上麵。

屋子裏一陣陣地黑。一些蚊子有氣沒力地在嚶嚶嚶地叫。

那邊——太太嗄聲的喊:

“你敢!你敢!”

“我曉得,我我……”這是敬太爺。“我曉得你們兩娘崽吃飽了,你們來欺侮我,欺侮……娘賣……娘賣……”

喘得氣也接不上就沒往下說。

“還吵個卵,唉,”高大翻了個身,把半包米摸了一下。

他覺得老太爺可憐:辛辛苦苦撐成那個場麵,給敬太爺敗得精光。房子歸了餘三爺,還賴著不搬走,還拆瓦出賣——還說“房子賣給他,瓦沒賣給他。瓦是我的!”

把老太爺的臉都丟盡了。甚至餘三爺寧願出幾個錢請他搬,他可一口咬定要二百花邊。要不是現在餘三爺逃上了省,餘三爺得拉開麵子下硬手哩,據說。

至於欠他高大的那三百吊錢,那更加提也不用提。

於是又搖搖腦袋,歎了口氣。

上房裏沒像剛才那麼吵了,隻有敬太爺一個人在嘟噥著。

敬太爺努力在那個:想開導開導他太太。

“那個的話,你是……”敬太爺撐住全身的勁,可是嗓子還顫著。“然而,唔,然而——夫妻的情分,夫妻的……唔,糟糠之妻……糟糠……”

沒回答。

敬太爺緊瞧太太的臉:在黑地裏襯出個淡影子。麵目當然看不明白,可是敬太爺覺得已經瞧見了她那黃色瘦臉在抽動,那雙紅眼在一霎一霎的。

三相公偎著她坐著,在抽著氣抹著眼淚。

蚊子叫著飛著,有時候還鑽到人鼻孔裏去。

“真想不到,那個的話,”敬太爺閉著眼。“我有兩三天沒吃……沒有一點……”

太太似乎嫌坐得不大舒服,把屁股移動了一下。下麵的稻草就悉悉索索一陣響。

“你想怪哪個呢,哼。當初要是你……”

她又提這回事!

敬太爺咬咬嘴唇,拚命把他的聲調變得溫和些:

“然而這怎麼能怪我呢,那個的話。……唔,店倒了,唔,打官司,賠田:呃,那個的話,這怎麼能怪我呢。……”

太太鼻孔裏“哼”了一聲,又把屁股移動一下。

男的還一個勁兒往下說。他希望她做個賢妻,希望三相公做個孝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