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燈的流蘇給風飄得一蕩一蕩的。桑華瞧窗子一眼,又把眼睛釘到台燈上:她的臉子給映得像一顆山楂。

窗外有誰在唱昆曲。桑華輕輕皺一下眉毛:嘴裏忽然有了許多唾涎,仿佛在吃著酸梅子。於是她拈一粒糖送進嘴,說起話來就含含糊糊的:

“六姐你往下說罷。”

那個所謂六姐正抽著煙,眼睛釘在一幅畫上。

“唔?”六姐轉過臉來。“我剛才說到了什麼地方?”

“你對我的批評。”

“唔,”那個把身子坐正點兒,敲了敲煙灰。“你的生活好像是,我說你……”

桑華緊瞧著那位六姐,不過有時候也得瞟鏡子一眼,瞟一下就得把自己的姿勢稍為改動一下。她把嘴裏的糖輕輕嚼著:不叫出點兒聲音。她每逢別人談到她的時候就拚命注意著。她愛別人批評她。

誰都誇她好。她有錢。她喜歡熱鬧:湖上唱昆曲的那批男男女女就是她請他們到她這別墅裏來過夏的。

還有呢——

“桑華好像天生的就這麼高貴。”

從前她和她老太太過著清苦日子,可是她並沒半點小家氣。

有些人就歎口氣,羨慕她丈夫那些橡皮買賣和糖的買賣,那些銀行裏的存款。並且她花錢的方法挺有道理:

“她真會尋快活。做人做到像她這樣就再也沒什麼缺限了,她真是。”

那些話並沒說過火。桑華一聽見別人談到她,她就得拚命把得意的顏色關到肚子裏,裝出挺小心的樣子,像小孩子在等著挨罵似的。有時候她可忍不住輕輕笑一下,肩膀也就跟著扭一下,然後就瞥鏡子一眼:看看臉上的紅粉給汗洗走了樣子沒有,坐著姿勢夠不夠漂亮的,等等。

這回她躺在沙發上的姿勢正合式:唔,不用改動。隻要注意地聽著就成。於是她就緊瞧著六姐那張動著的嘴。

可是她有時候想了開去:

“男子跟女子的分別在哪一點呢,像六姐這樣……”

六姐這麼個怪人——不男不女的。臉子就隻是一張臉子,一點人工加上的花樣都沒有。頭發剪得很短。腰板挺直。哇啦哇啦談著。她說起話來就像有根繩子拴住著你——叫你跟著她走。

話鋒轉到了這年頭的那個。

“瞧瞧這年頭兒!”六姐吐了一口煙,給風吹得潮似地滾著翻著。“你到底想過沒有:你這種舒服日子還能過幾天,嗯?你做人不是方法,我說你……”

停停。

“我說你是故意不去想外麵事,連報紙都不看,瞧一個勁兒躲在別墅裏。就如現在橡皮跌了價,那你們……外麵的事你不敢去想,一想到就未免太煞風景,是不是。其實像你這種聰明人……”

她瞧著桑華的眼睛。

桑華的眼睛釘著她自己的手:指甲是朱紅色的,油油地發光。她挺有禮貌地吞了嘴裏的糖,噓一口氣。

“別談那些罷。……我是——我是——活一天就享一天樂。”

“一個大變亂一來呢,那你怎樣去……?譬如像一二八那樣……大變亂什麼時候到來是沒準兒的,也許幾十年之後,也許很近——也許明天。……也許你們那橡皮生意……”

“明天!”桑華把眼睛抬了起來。“那我就寧可死:明天來我就明天死。”

那個笑了一笑,站起來對著窗子站著。過會她掉轉身子把臉對著桑華。

“五叔五嬸給你的那種教育大概很有點分量的,”她說。“他們隻有你這麼一個女兒,他們就把你造成一個……”

“造成一個什麼?”桑華習慣地瞟鏡子一眼,可沒移動一下她的姿勢。

“一個什麼:一個嬌小姐。”

桑華微笑起來:

“怎麼呢?”

“怎麼:他們什麼都依你,叫你快活。他們教會你種種的小姐勁兒。他們把你弄成個怪高貴的嬌小姐。然後——然後——嫁給一個大闊老,那你一家人就都挺舒坦,挺……”

“呃,那不。我沒這麼聽話:那年爹爹要把我許給一個什麼金家——我不是怎麼也不肯答應麼。你知道的。”

站在窗子邊的人把煙屁股往窗外一摔:

“現在呢?”

“嗯,那是兩回事,”桑華的臉發著熱。“現在的結婚是我自己的那個,我自己的……”

六姐那些短發給風吹得披到額上,她用手掠開一下,就回到原來的椅子坐著,把右腿擱上左腿。

“你現在這種生活哲學當然是你小時候所受的教育的結果。不過我不知道你這十來年是……”

她緊瞧著桑華的臉,用種滿不在乎的樣子說著話。她雖然算是桑華的堂姐,看著她長到十幾歲,可是近十年來沒見過麵。隻聽說這位嬌小姐還沒讀完大學,找著個職業混了些時。六姐就猜她這十來年所受的教育也不過是這麼一套:隻是現在這種太太生活的準備。

“你一定是,我猜你準是給小姐氣氛包得緊緊的。什麼事也不知道:你隻準備著現在這種結婚生活。你的結婚是跟你那種生活哲學一貫的,是一種自然而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