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想一觸到“那邊”,她心頭又一陣緊:她仿佛是欠了一筆印子錢。

她於是又想發脾氣,又想這些磁盆玻璃瓶什麼都打碎,然後衝破天花板,一口氣奔到連文侃跟前——對他大聲嚷著:“好也是一輩子,壞也是一輩子!……我再也不顧忌了。你們要罵就罵罷,要挖苦就挖苦罷!……不,不能折磨我自己的生命!——那種日子我過不來!……”

一個人盡有自由行動的權利,幹麼他們要罵她要挖苦她?幹麼他們不讓她自由自在地活著快活著?

衝出了洗澡間,她就倒在床上。她太陽穴跳得漲痛起來,於是拿冰冷的手去貼到額上。

她沒有想什麼,隻是還在憤怒:她認為現在這種痛苦都是連文侃他們給她的。

隔壁有人在嗦囉嗦囉說著話:似乎是姨母在跟寶真談天。

“多卑鄙,多卑鄙!”她兩個嘴角用力地往下彎著。“寶真這麼想要賣給他,哼!……我偏不放!”

她驕傲地站了起來,點著一支茄力克。

“偏不放”——她當然辦得到。可是怎麼辦:答應他的要求麼?

“答應他?”

桑華楞了會兒。她仿佛又瞧見了那個大肚子,那排有點往外突的牙。那根肥厚的右手無名指搔頭發之後,就用那沉重的嗓音說起話來,每句的末了一個字老是拖得長長的:“呀——”,“呢——”,“麼——”。

她皺一皺眉,瞧著自己手裏的煙。一想到李思義,她就有吃了一勺蓖麻油似的感覺。要是讓他挺著大肚子,拿那雙肥膀子摟著她,可有點不大那個。他的臉偎著她的時候,她那搽了粉的腮巴上準得沾上一塊油跡。

抽一口煙,歎一口氣,就連著煙吐了出來。

“要是文侃做了李思義就好了。”

可是她沒有再從文侃身上想下去。文侃也許在嘲笑她,在繃著那張冰冷的臉子。於是她覺得李思義老歎著氣說別人不了解他是很有點道理的:叫別人了解可不是容易的事。她桑華——就連連文侃都不了解她。

一連五六天,她那欠了一筆印子錢似的感覺老釘著她:逗得她難受,叫她時時刻刻想要發脾氣。她仿佛老聽見連文侃他們在挖苦她,罵她。於是她決計要跟連文侃詳詳細細談一下。

到了連文侃的住處,她心就一陣亂跳。她拚命鎮定自己:一麵上樓一麵想著怎麼措詞。

可是那扇熟悉的門裏隻出現了一張陌生的臉子:

“找誰?”

“劉……劉……”她瞧著那張圓圓的胖臉。

“這裏沒有姓劉的。”

她走了出來:她知道那張陌生的圓臉在疑神疑鬼地看著她。

桑華一連找了好幾個熟人,都沒找著,隻碰著一些疑神疑鬼的眼睛。最後她才找到了一個老朋友:王招弟。

這位老朋友並不表示怎麼歡迎,隻冷冷地瞧著她,問一句答一句。

忽然桑華熱烈地抓著對方的膀子,把臉子靠過去,顫著嘴唇:

“招弟,怎麼你……呃,你告訴我文侃的住址罷:告訴我是不要緊的——告訴我。我有要緊事找他,我要……”

那個靜靜地笑了一下:

“我真的不曉得呀。”

桑華忽然身子一震,心也跳了一下。她想把招弟一把摟住,叫招弟別撇開她;她想對招弟哭一場。可是她沒動。這麼楞了好一會,她就咬著牙忍住自己的眼淚,離開了招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