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北朝時有一位幸臣,叫紀僧真,從齊高帝蕭道成起,到齊武帝蕭賾,一直被視為心腹。齊明帝蕭鸞上台,這個殘酷地殺盡所有王室子弟的皇帝,獨對他寬大為懷,認為“曆朝驅使”,係有功之臣,“待之如舊”。《南史》、《南齊書》均有其傳,雖在《幸臣傳》裏,但聲名尚佳,無大垢跡,在蕭氏父子心目中,是頗可倚重的部屬。
讀其傳略,在蕭道成還未篡宋前,他早就看出奪權野心,在謀取帝位的過程中,紀是參與機密謀劃甚至是拿大王意的近臣。肅道成廢稱帝後,論功行賞,當然少不了紀僧真的一份。所以,位高權重,很受信任。
“初,上在領軍府,令僧真學上手跡下名”,也就是要他處理文件,並授權他代自己簽署頒布,最後連蕭道成都搞不清楚,究竟是他自己簽的,還是這位親信的手筆,這足證明他被信賴和依靠的程度。模仿他人的手跡是一門學問,沒有一定的筆下功夫,諒也難以臨摹得十分神似。由此大致了解紀,盡管是侍候人的人,但絕非凡庸之輩。
《南史·紀僧真傳》稱兄弟皆有風姿舉止,並善隸書,僧猛又能飛白書,作《飛白賦》,“僧真子交卿,甚有解用。”看樣子,這一家人具有相當文化水準,自是毫無疑問的,官也做得不小,應該說是齊政權的既得利益階層,可以滿足了。然而,如何稱之為滿足,卻很難有一個標準。一個餓極了的人,得到一個饅頭,就謝天謝地了;一個百萬富翁,給他一個金饅頭,也許還覺得不稱心的。
問題在於他是由小官吏漸漸爬到高枝上來的,身居崇位,心病難祛,在延續魏晉“九品中正”的南北朝時期,詰究門第觀念。凡出身低微、門戶卑瑣者,不管你多麼得意,那靈魂深處,總斷不了發虛、矮人一頭的弱勢心理,是很難擺脫的。劉禹錫有詩:“舊時王謝堂前燕,飛入尋常百姓家。”今天我們讀起來,隻有滄桑感,而在南朝人讀起來,那就是解放感,兩者體味是不同的。
這種一生下來就高人一等的門第觀念,就像天賦神權一樣,有這份從娘胎裏帶來的本錢,趾高氣揚,不可一世;沒有這種值得驕傲的資本,隻好搭拉腦袋,怨自己投錯了胎。在中國曆史上,很流行過的門第觀念,甚至到了20世紀後半葉,在某些人的腦袋裏,還陰魂不散的。“唯出身論”,“唯成分論”,“龍生龍,鳳生鳳,老鼠的兒子會打洞”等等,就是這種封建意識的延伸。其實,誰都知道,革命的目的,本是追求平等,本是要消除人剝削人、人壓迫人的現象,但在一些人腦海裏,封建餘毒未能徹底肅清,到了“文革”,極左思潮便泛濫成災,遺患無窮。
由此可以想像南北朝時期,那些出身豪門貴族階層的士大夫名流之流,該是多麼地自以為了不起,多麼地神氣活現、蠻橫跋扈了。也許官沒有紀大,錢沒有紀多,勢也沒有紀強,但自以為有資格公開地或打心眼裏看不上平民階層的人,不但恥於為伍,不通往來,以示清高;甚而至於界限嚴格,涇渭分明,不能同坐在一條板凳上。
這一點,連齊武帝蕭賾也為他抱不平。“僧真容貌談吐,雅有士風,武帝嚐目送之,笑曰:‘人生何必計門戶,紀僧真堂堂,貴人所不及也。’”然而,即使皇帝說了,也不能去掉紀僧真這份上不了台盤的心結。中國人從古至今,為這種莫名其妙的出身負擔,不知增添了多少苦惱?紀僧真那個時代,一個非名門望族的出身的人,在官場或學界,總有抬不起頭來的感覺;到了二十世紀五十年代以後,三代貧農、血統工人又成了香餑餑,知識分子定為臭老九,人人得以再教育;改革開放以後,政策務實,講求進步,於是,一個人的經濟實力或者一個人的知識能力,成為具有發言權的衡量標準。這樣,過去隻擁有出身成分的優越感,在政治上占優勢的人,顯然發現自己發出的聲音,大不如以前那樣響亮而語驚四座,於是對變化中的中國持搖頭態度,恐怕就是這種失落的逆反心理了。
但仔細想想,也沒有多大道理。其實,不管好出身還是不好的出身,是紅馬褂還是黑馬褂,自己是幾斤幾兩,實質是不會大變的。紅五類,既無必要為之驕傲,黑五類,也無必要為之自餒。可是,社會風氣會形成一種習慣勢力,對人的心理會產生出催動和擠壓的功效,而往往不能自拔。我記得,“文革”初期,紅衛兵初起時,凡出身於高幹、革幹、普通工農和五類分子的子弟,誰入、誰不能入、誰戴什麼質地的袖箍,都是以家庭出身來區別的。入者,全國串連,狠批猛鬥,氣宇軒昂,革命小將;不入者,心灰意懶,沒精打采,自感形穢,革命對象。這一切,說明一旦潮流湧動,不可抑止,就能起到左右人心的影響。紀僧真又怎麼能夠完全擺脫世俗的陋見呢?一定要使自己士大夫化,便是他努力奮鬥的目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