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說海瑞(1 / 3)

公元1567年(嘉靖四十五年)2月,海瑞上疏,數落朱厚熜:

“二十餘年不視朝,法紀弛矣,數年推廣事例,名器濫矣,二五不相見,人以為薄於父子,以猜疑誹謗戮辱臣下,人以為薄幹君臣,樂西苑而不返,人以為薄幹夫婦。吏貪官橫,民不聊生,水旱無時,盜賊滋熾,陛下試思今日天下,為何如乎?”

屈大均的《廣東新語》,描寫了這位皇帝讀疏後的反應,很生動:“世廟閱海忠介疏,大書曰:‘此人有比幹之心,但朕非紂也。’持其疏,繞殿而行曰:‘莫使之遁。’一宮女主文書者在旁,竊語曰:‘彼欲為忠臣,其肯遁乎?’世廟尋召黃中貴問狀,對曰:‘是人方欲以一死成名,殺之正所甘心,不如囚之使自斃。’世廟是其言,囚之二年得不死。”

於是,海青天名垂青史。

假設有人編一部《中國貪汙史》,大概少不了赫赫有名的貪官嚴嵩,假如有人另編一部《中國廉政史》的話,大名鼎鼎的清官海瑞,則更是領銜主演的人物。無論前者和後者,巨貪和大廉,都出在明代嘉靖年間,我想,絕算不得是這位皇上的榮光。

在中國,某個朝代出貪官,也許並不能證明皇帝昏庸無能是個窩囊廢。即使最精明的君主,駕馭偌大的國家機器,日理萬機,百慮一失,也難免疏忽。何況,貪官又不會在臉皮上刻出字來,“吾乃碩鼠是也”。在未捉出之前,誰不人五人六,像模像樣。再說,在舊社會,“十年寒窗”,“學而優則仕”,“仕”者,官也。在戲曲裏,戴紗帽翅的角色出場,“千裏為官,誰不為錢?若不為錢,誰來當官?”這四句念白,足以表明權力和金錢的互換關係。所以,貪官,是常見的,老實說,清官,倒不常見。

當清官,窮得要死,苦得要命,誰幹?因而翻開《二十五史》的任何一史,無不貪官如毛,碩鼠遍地,有時,皇帝就是天字第一號的貪汙犯。出清官,必是國家問題成堆、積重難返之際。一定由於皇帝昏庸,而且比較長時期的,達到相當程度的昏庸,弄得貪汙普遍化、腐敗合法化、瀆職正常化、賄賂公開化,到了國將不國、神州陸沉的時候,極個別的不肯同流合汙的清官才會凸顯出來。這就是中國曆史上越是腐敗的朝代裏越出清官的原因。

所以,有清官,對皇帝來說,不是一件體麵的事,一旦出現了一個不怕殺頭的清官,這台國家機器在運轉上也肯定出了大毛病了,估計最高統治者離完蛋也不會太遠了。果不其然,海剛峰一出現,朱厚熜的日子,就屈指可數了。

因此,若無嘉靖,若無嚴嵩,若無滿朝的不正之風,也就顯不出海瑞的節操和風範,也就不可能使他成為中國曆史上,排名不數第一也數第二的清官了。嘉靖禦臨天下45年,已經到了無可救治的程度,海瑞這才會指著鼻子罵皇帝,“陛下之誤多矣”,“蓋天下之人不直陛下久矣”。

什麼叫“不直”?老百姓早就不把你這個皇帝當玩藝兒了。

一般說,先有個別的貪汙現象,發展到大麵積的貪汙加之腐敗的現象,然後更進一步,則是上下勾結、內外串通、左右縱橫、四麵八方的貪汙腐敗成風。從朝廷到地方貪官多如牛毛,從政治到經濟腐敗無所不在,少數清官才能突出,才會出現清官現象;凡帝國到了這一步,如果原來的皇帝是個庸君的話,這時,十有八九成為昏君。而一成為昏君,也就離謝幕不遠了。明白這一點因果關係,就知道清官為什麼隻能受到老百姓的擁戴而不為他生前以及身後的各統治者所容,最深層的原因恐怕就在這裏。這就好比一開門烏鴉衝著你叫,不是因為它叫,給你帶來晦氣,而是因為你要倒黴,它才叫的。對烏鴉“呸呸呸”地表示嫌惡,其實沒有道理。

“明朝官員的貪汙現象,問題出在底下,根子卻在上頭。貪汙到了這樣大量、普遍、公開甚至合法化的程度,是從帝王開始,由上而下,至宗藩外戚、至宦豎權臣、至將帥督撫、至知府縣吏、至一切衙役隸卒,凡官皆貪,不貪者鮮。據《楊繼忠傳》(忠)入覲,汪直欲見之,不可。憲宗問直,朝覲官孰廉?直答曰:‘天下不愛錢者,惟楊繼忠一人耳!’”據《吳嶽傳》:“嶽清望冠一時,禔躬嚴整。尚書馬森言平生見廉節士二人,嶽與譚大初耳。”滿朝文武,隻找到這幾位不貪的官員,明朝的中後期,在中國曆史上,數得上是貪汙大朝了。

朝政黑暗、特權橫行、法令鬆弛、行政腐敗,是造成官員貪汙行為的主要原因。不過,讀明代趙翼的《廿二史劄記》,我們知道明代官員的薪俸是中國曆朝中最低的,他們不想成為餓莩,不額外求財,又有什麼辦法?如大家在“文革”期間都很熟悉的評法批儒的明代文人李卓吾,在河南輝縣任儒學教諭相當於縣教育局一位督學,在北京國子監當教習相當於大學講師,在禮部作司務相當於辦公廳行政處長,又到南京刑部得到一份員外郎的閑差,等似現在的部門巡視員,其官俸微薄到難以糊口。他在離開河南時,窘迫到不得不把妻女留在那裏托友人照顧。直到他放外任,當了雲南省姚安府的知府,那是一個有實權的廳局級幹部,才有“常例”(被允許的貪汙)和其他灰色收入(雖不允許但可以納入私囊的貪汙)。這種實際上在鼓勵官員從非法途徑獲取金錢的政策,是引發更大貪汙的主要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