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難得瀟灑(2 / 3)

好像,這位公子哥也難逃炒作之嫌呢!

盡管如此,我還是十分膺服他的高明,高明在於他這樣做了以後,不僅名噪一時,而且成為千古風雅。更高明的是,他這樣做了以後,別人再也無法重新來過。他把事情做絕了,前無古人,後無來者,天地悠悠,隻此一次,他獨領風騷。你能不為這樣頓成絕唱的“秀”,五體投地嗎?

現在,即使你雇一架直升機,飛過去,又回轉,別人隻會視你神經有問題,而不會讚揚;知道這典故者,頂多笑笑,說一句東施效顰,就夠客氣的了。而且,我也不相信今日之現用現交的文人才子,會那麼冒傻氣,投資於一位馬上見不到回報效益的隱士?除非那是一位刊發文章時附月份牌“美女”照一幀的同行,才肯去切磋切磋的。這也是女作家的裙後總尾隨一大批護花使者的原因。除此而外,就要看紅包裏有幾張百元大鈔了。

老實講,從有皇帝那陣,迄至今日,寫作和寫作的人,基本上都很“物質化”了,功利的目的壓倒了其他一切。也許,在性腺、金錢、權欲的驅動下,有可能不辭勞苦,奔波於途,去做一件什麼事,去看一位什麼人,前提必須是對自己有利。但是,窮酸秀才,囊中羞澀,廣文先生,捉襟見肘,想瀟灑,愛瀟灑,以瀟灑自命,但要真的瀟灑起來,也並非容易的事。而且,幾乎很難做到王子猷如此大牌的瀟灑。銀兩充足者,未必具有這等雅興,而湧上來這份突發奇想的情致者,也不會絕對沒有;可物質、精神兩手均不硬,就大牌不了。所以,這就是“雪夜訪戴”成為後代文人豔羨話題的原因。

王子猷,豪門出身,高官子弟,本人也是黃門侍郎,騎兵參軍,至少也是正師級的幹部,官、錢、位,應該是說得過去的了,不是所有文人都能達到的境界。比起那些十年寒窗,熬盡燈油,蹭蹬科場,拚命八股,不知快活多少倍?按常理而言,王子猷似乎沒有什麼必要去張羅、去鋪墊、去造勢、去促銷自己了,還有什麼不夠心滿意足的地方呢?我也常常替這位古人納悶,幹嗎呀,子猷先生,你累心不累心啊?

正如那些報紙上天天見名字、熒屏上晚見形象、書店裏處處見作品、網絡上時時被點擊的紅人,令我不解一樣,怎麼總是沒完沒了地、永無厭足地折騰呢?

鬧不鬧?煩不煩?後來,我明白了,這是一種“多米諾骨牌”效應,第一張牌倒下,第二張牌也就跟著倒,欲罷不能。

因為你想罷,別人也不讓你罷,靠你賣錢,靠你吃飯的人,恐怕輕易也不會讓你罷。再說,你已經拿大頂,頭朝下倒立在那裏了,成了時人注目的中心,你也不能就此拉倒。至少,有人向你討錢的帽子裏扔鋼鏰兒,至少,還有人為你的麵不改色心不跳喝彩,因此,你自己也不想罷。一罷,全完,不就白費勁了嗎?於是,隻好抱著生命不息、炒作不止的恒心,繼續鞋子朝上頭朝下地豎立在那裏。

“雪夜訪戴”的主角,雖然高明,說穿了,也是很在意這種熱鬧效應的,這也是所有熱衷於炒作者的共同心態。要是聽不到別人嘴裏念叨自己的名字,看不到別人眼裏關注自己的神色,覺不出無論走到哪裏,身邊總有環繞自己的一圈人,那一份寥落、寂寞、冷清、淒淒慘慘切切,真像是有無數的蠕蟲,在咬齧著自己那顆已經受不了冷落的心。

“於是,不製造一些新聞,不弄出一些響動,他是受不了的。於是,又看到了這位公子哥的表演王子猷嚐行過吳中,見一士大夫家極有好竹,主已知子猷當往,乃灑掃施設,在聽事坐相待。王肩輿徑造竹下,諷嘯良久。主已失望,猶冀還當通。遂直欲出門。主人大不堪,便命左右閉門,不聽出。王更以此賞主人,乃留坐,盡歡而去。”

如果放在今天,娛樂版肯定會有“王子猷大鬧竹林”的報道。

可惜的是,在《世說新語》這部書裏,還有一則情節類似的記載,未能讓王徽之獨美於前。偏偏與他搶風頭的,不是別人,而是他的弟弟王子敬,即王獻之。“自會稽經吳,聞顧辟疆有名園,先不識主人,徑往其家。值顧方集賓友酣燕,而王遊曆既畢,指麾好惡,旁若無人。顧勃然不堪曰:‘傲主人,非禮也,以貴驕人,非道也。失此二者,不足齒之傖耳。’便驅其左右出門。王獨坐輿上,回轉顧望,左右移時不至,然後令送著門外,怡然不屑。”

同樣的劇情,不同樣的結局,兩相比較,倒能看得出來,一收一放之間,兩兄弟的實力差距。他弟弟所以比他更有恃無恐些,更渾不在乎些,因為王獻之的譜能擺得更大些。而他,一個騎兵參軍,是無法與駙馬爺相比;現在還查不出王獻之逛顧辟疆花園賞竹的時候,是否已任吳興太守,若如此,這狂,就更沒說的了。這樣一比,頂多是個肩扛四個豆的王子猷,能不黯然失色嗎?

其實,王謝子弟,誰不標榜清高,這種權位上的差別,會對王子猷產生影響而情緒低落嗎?似乎應該不,然而卻不能不。中國的文人,除極個別者,在乎權位甚於在乎金錢,為之朝思暮想,為之夙夜匪懈,要甚於一般的追名逐利。在封建社會裏,皇帝興文字獄,不知多少文人掉了腦袋,但無數舉子,仍舊本著“天子重英豪,文章教爾曹。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地做那金榜題名的夢,冀圖從皇帝手裏接過那件黃馬褂。官之大小、權之輕重,是十分在乎的,連死了以後的諡名,都全力以赴去爭的。別看他們口口聲聲不為五鬥米折腰,不稀罕那蝸角虛名、蠅頭微利,但在有可能得到的權位麵前,沒有一個人會掉頭不顧而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