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的小說開始於唐,那時有說書人話,經過元代的白話文洗禮之後,到了明代,被一群高手接了過去,開始變著花樣地玩,四大名著裏麵占了仨不說,還剩下個《金瓶梅詞話》在一旁虎視眈眈,隨時等著替補。晚明是個對宋理學全麵反思的時代,有李贄這樣的“女權主義者”,也有馮夢龍這樣的“情教教主”,趕上當權者不是秦始皇,眼前沒有大火,腳下也沒有大坑,大家都可著勁兒地奚落理學。存天理,滅人欲,刑不上大夫,禮卻下了庶人,而知識分子反抗的武器就是編故事,所以才有大量的小說出台,更別說馮夢龍精神旺盛的還要整理民歌。記得汪曾祺曾經說過: “小說是寫生活不是講故事!”這話是擲地有聲,但小說如果沒有故事情節撐著,一地雞零狗碎人民群眾也是不愛看的,當然像《金瓶梅詞話》這樣就更加不容易,又講生活又講故事,上台領了獎還高票房,所以才叫奇書。
小說到了清朝一片蕭瑟,政府不鼓勵,民間不提倡,寫不好要殺頭的。清朝的皇帝覺得漢人真是麻煩,明代留下一群知識分子七嘴八舌唧唧喳喳別提多討厭,無怪要亡國。程朱理學這麼好的玩意兒為什麼不拿來用?在思想上全把他們閹割了,看誰還敢跟朕叫板!文字獄整一堆奴才出來,小說搞到後來隻剩下《紅樓夢》撐場麵,好像殘花敗柳之中突兀伸出一樹海棠,搶眼但也稍顯怪異。而馮夢龍的男歡女愛,一脈暗香被蒲鬆齡偷偷接去,到底是不敢張揚,隻好借狐狸花妖指東打西;至於《儒林外史》雖說是諷刺小說,也很耐看,但窮酸氣是有的,隻有《紅樓夢》,作書人筆下元氣充沛,神韻是來自明代的。
《紅樓夢》問世的道路很曲折,曹雪芹著書黃葉村,知道的人不多,寫了書隻小範圍閱讀,都是親朋好友。寫長篇小說是個耗損人心力的事情,寫到最後往往是拚體力耐性。沒有考證過馮夢龍、羅貫中寫小說是何等景象,他們有稿費可拿,書一寫出,那邊馬上活字印刷坊間賣錢,想來下筆如飛,《三言二拍》寫兩遍也不可能吐血身亡。曹雪芹是精工出細活,又要字字推敲,嘔心瀝血,一部書磨蹭十年才寫了一半,除了會喝酒寫字之外,也不見他有別的掙錢本事,潦倒是必然的。乃至於三餐不繼,舉家食粥,我一直奇怪,這樣情況下他還能不失筆下健朗,真乃奇人也。
跟曹雪芹同時代的有個袁枚,此人進士出身,又做官,所以有銀兩支持自己的小情小調,寫過《隨園詩話》。那時官場的小資們出這種“詩話”是種風氣,無非一些吃喝玩樂的講究,酒餘飯後的賞玩。但《隨園詩話》卻因了一句話跟紅學結緣。袁枚寫道: 曹楝亭的兒子叫曹雪芹,他寫了一部《紅樓夢》,裏麵提到大觀園,應該就是指我的隨園了。
這一句話被後世的紅學家多次提及,裏麵提到的曹家信息很被大家考證了一番,最後發現袁枚是順著嘴胡說,曹楝亭根本不是雪芹的爸爸,而是他爺爺,至於大觀園是不是他家隨園就更不值得深究,小說裏的園子自有它的虛構空間,可大可小,美輪美奐,而袁枚家的那個破園子是滿足不了大家的想像力的。
但《隨園詩話》卻因此成了最早提及《紅樓夢》的史料。可笑的是,袁枚本人卻完全沒有讀過《紅樓夢》,因為他接著說,《紅樓夢》裏寫了很多妓女,真是妙啊。這話後來被郭沫若狠狠地諷刺了一下,考慮到《隨園詩話》跟我一樣隻是閑話閑說,今天就不把他揪出來批鬥了。
20年代,在胡適還沒有出來抗紅學大旗之前,紅學是索隱派的天下,王夢阮、沈瓶庵有《紅樓夢索隱》,蔡元培有《石頭記索隱》,這派的武功一言以蔽之,就是“猜謎”。
王夢阮說黛玉是董小宛,因為小宛名白;故黛玉名黛,粉白黛綠之意也。蔡元培說薛寶釵是高士奇。因為薛就是雪,而林和靖詠梅曰: “雪滿山中高士臥,月明林下美人來。”
大體上索隱派都是這麼個套路,沾邊兒就靠,猛一眼看上去屬於嘴大無腦,仔細看看,他們其實是樂在其中——寫自己的,讓別人說去吧。
我曾買到蔡先生的《石頭記索隱》,剛開篇便定了基調: “《紅樓夢》那是政治小說”,蔡元培是有政治抱負的,所以把《紅樓夢》也往政治上靠,然後就開始對號入座,用的方法是老派文人最拿手的治經學。事事往孔孟思想上靠,所以才硬說《紅樓夢》是反清複明,我看了兩眼實在看不下去了,那捕風捉影的本事確實不是白給。這書被我扔在抽屜裏好久,今天要寫《閑話紅學》,隻好找出來認真再翻,蔡先生執拗的樣子讓我邊看邊樂,想來這麼猜謎頗有趣,否則他也不會一寫就幾萬字了。
中國曆史上沒有一部小說,跟《紅樓夢》似的,費了世人那麼多口水。這個要怪罪曹雪芹。因為他明明是寫小說講故事,卻不肯有老實的態度,開篇他用了很大的篇幅給自己抬轎子,說自己這部書前無古人,後無來者,自己扯心扯肺,涕血成書。又有一個叫脂硯齋的跑出來幫閑,也是哭得一塌糊塗,捶胸頓足,揚言誰要不明白微言大義,就是沒長眼睛沒長腦子沒長愛心。鬧這麼大的動靜,誰還敢等閑視之?所以有了索隱一派,想來他們的初衷是好的,都是為了幫曹雪芹做注腳,為死人代言談何容易,所以兩百年來,他們自己的陣營也是四分五裂,統一不了。有“明珠家史說”,有“清世祖出家說”,上麵說的王夢阮和蔡元培就是一例,他們各說各的十分過癮,彼此之間還互相瞧不上眼,其實要劃分起來都是一個戰壕的戰友。
我以前不喜歡索隱派,覺得他們是妖言惑眾,現在慢慢體會到,他們原來是太善良,一下子就上了曹雪芹的當。
我小時候看《紅樓夢》是跳過這些花招直接去看林黛玉進賈府的,就好像看三言二拍總是要過濾開篇的勸誡,年紀輕,自然不耐煩去看人家講道理。而人生哲理這類東西,除非自己經曆過,否則無法捕風捉影。現在想想,曹雪芹寫這些東西隻怕也是套路來的,他那時二三十歲,能有多少體會?“一片白茫茫大地真幹淨”說不定也是感他人之慨。我那時候手邊有個《三家評本紅樓夢》,哪三家記不得了,橫批豎批上批下批,擠得密密麻麻,統統不看。後來長大了,決定學大尾巴狼,竟然知道要找脂評本來看,費了很多腦筋整理思路,花了很多錢買影印本,跟著紅學大家一路狂奔,反而沒了小時候的輕鬆愉快。所以說,任什麼好東西一旦搞成什麼“學”,名堂就多起來了,弄的人很辛苦。
後來看見毛澤東閱讀《紅樓夢》,那樣推崇“好了歌”,還號召大家來品味其中的社會性,知道他也是拿這小說當教材來用了。
《石頭記索隱》麵世時,正好趕上胡適在提倡科學的研究方法,於是很不幸,蔡元培被胡適拿過來開了刀。其實蔡先生並不把這個當成學問,隻是閑著無事猜個謎,但被胡適在學術高度上擠兌了一下,不得以,隻好口齒不清地辯解,但抬了一陣子杠最後還是不了了之。
胡適寫了《紅樓夢考證》。這篇文字當是考證派紅學的開山之作,那一年是1921年。
胡適說研究《紅樓夢》有兩個問題,一個是作者,一個是版本。這後來成為考證派紅學的研究方向。後頭這派又分裂出一支成曹學,當然這是後話。
針對索隱派,胡適提出了科學的考證,其實是他一貫主張的方法論,簡言之: 用曆史的方法做考證,用文學的眼光做批評。潛台詞: 不要再猜謎了!
胡適的《紅樓夢考證》平心而論,還是很粗糙的。那時候甲戌本還沒有被發現,甚至脂本都沒有被意識到,胡適手裏隻有程本跟戚本。現在我們都知道戚本是響當當的脂本,但那時胡適卻認定戚本晚於程本,因為上頭左一條批,右一條批,亂七八糟的,哪有程本幹淨漂亮,整潔養眼。這種類似挑蘋果的褒貶方式聽起來很可笑,犯下的錯誤在今天看來十分幼稚,可我卻不忍心指責,因為胡適對紅學的功績在於但開風氣,而不是完善光大。反麵觀之,在當時資料不充分、認識不全麵的情況下,胡適給紅學指出科學的研究方向,多麼難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