終於她下來了。她改了服裝。她係了一條黑裙,上麵襯著天青色的短衫。一雙紅色的皮鞋,大約是新置的,擦得很光亮。我平日最喜歡女人穿高跟鞋——那樣會使腳富於曲線,而且合於天然的節奏。我不喜歡少女著黑裙,那顯得老成,顯得村俗,那太像老太婆的裝束。但在她的身上,卻顯得那樣樸素,那樣高雅。在都市裏的香豔中過久了,突然看到這樣潔素的打扮,仿佛吃一口清茶,我感到一陣涼爽。我注視著她,這鄉下姑娘會很迅速的變成這樣美麗,我微感驚異。她臉紅紅的走在我們中間,還是同以前一樣的避我,而且更緊貼的跟住曼仙。
“你為什麼老是跟著我?”曼仙笑著問。
“她以為我是蛇蠍呢。”我很快的插了一句嘴——自以為很聰明的,想逗她發笑。但她卻蹙著眉額,一聲也不響。看她的樣子,我知道自己又把話說岔了。
走到湖邊的時候,野莘忽然問:
“四個人同船,還是兩兩分開?”
“這是怎麼講?我不懂為什麼分開——”雪雁氣憤憤回答。
“他不過隨便問問,以為人少比較舒服點,請不要誤會有別的用意。”
曼仙說得很委婉,她也就平下氣了。
船都蕩開了。沿嶽墳一帶,隻剩下三四隻。船破舊,索價又貴,我們都遲疑不決。這時太陽已經轉西了,湖水上碎著一片陽光。天上無雲,清朗的一望無際。因了陽光的蒸鬱,荷花的香氣,更來得馥鬱。景色是這樣明媚,給她的冷淡陰沈下去了的心,這時又漸漸的熾狂起來。我滿望想出一個方法,使她願意同他們分離。湖水,湖風,溫暖的臂膀,親切的撫慰,以及武士式的矜誇,這些似乎已近實境的憧憬,這時更進一步的撼動我。我跑去買生菱,買生藕,以為水果買來,她再也不好過拂人意了。那料我正要跑進水果鋪,忽然聽到雪雁喊我。
我驚奇地跑回來問道:
“什麼事?”
“你可以少買點水果。”
“為什麼?”
“因為我要先回家。”
“先回家?”
“我不回去家裏會掛慮。而且我有點頭痛,是的,有點兒頭痛。我不能奉陪了,所以我想你隻要買三個人的水果。”
她說話時,現出很固執,很堅決的態度,雖然經過我們的苦勸,我們的哀懇,但她卻一點也不遷就。她固執地抄直路,沒有一點轉灣的餘地。我們不知所措的凝視著她,苦悶地沈默著,不知應該怎樣才能挽回她的心。這半途的碰壁,突來的掃興,使我慌亂了。一些欲壑難填的船夫,還不知趣的向我們糾纏,要我們多出一點價。他們喧鬧著,催促著,更使得我們失了主意。其實隻要她回心轉意,什麼價我不願出?
“我決計不去,你喜歡就同他們去罷。”
“這怎麼——怎麼可以?我們四個人出來,最好四個人同道去。”
“但我感不到一點興趣。”
“就會感到興趣的,”我說,仿佛又有希望了的一樣,“這樣涼爽的天氣,馬上會醫好你的頭痛——”
“但我已經決定了。”
“絕不能通融嗎?”我差不多哭了,“你如怕回家太遲,那我們就少玩一刻罷。”
“實在不能勉強。我這樣頹喪,使你們也會感到不歡的。”
“不,隻要你願去,無論如何我們會快活的,會快活的……”
我用袖口擦了擦眼淚,實在我不能再忍受失望的摧殘了。但她看了看我,好像鄙夷的樣子,說道:
“不論怎樣我都要回家。不過,你如願陪我——”她說得是那樣鎮靜,那樣泰然,一句話都有一句話的力量。聽她說願意我陪她回家,我們都像重得了光明,頓時又活潑起來。於是我們決計分兩道——他們蕩船,我們卻走路。在我臨走的時候,曼仙臉紅紅的,低聲向雪雁說道:
“如果你到我家裏,表姊!請代我說一聲謊。”
溫暖的,但不是鬱熱的陽光,酣暢地睡在裏湖一帶的荷葉上麵。荷花是紅的多,白的少。那蒙密的香,那鮮豔的色,使我們感到古怪的甜蜜。四麵是一湖的碧,上下是一片的空。遠處有鳥聲,因為太悠遠,太杳渺了,我們辨別不出是誰的歌唱。我們隻覺得一片諧和,一片宛如夢境裏的箜篌。公共汽車在前麵疾馳。它那神奇的迅速,在這午後的蒼空下,似乎帶點兒懵騰,帶點兒醉態。喔,這是多愉快的,西湖的五月!
她在前麵走著,那綽約娉婷的姿態,把我迷住了。她還是鎮定的,沉默的,不大願說話。但在那沈默之中,我已看出她的眼睛漸漸地發亮,臉孔漸漸轉成微紅。她時常假裝看後景的樣子,看了我一眼。她的黑裙輕柔地飄蕩。身體的曲線,就是她不著高跟鞋,也很清楚地顯出了。那雙玲瓏的,纖美的天足,格外的使我銷魂。
“你為什麼感不到興趣?這樣柔媚的天氣!”
“他們的關係誰不知道?如果我們雜進去,你想,有什麼意味……”
她動人地看我一眼,這一眼,使我壯起膽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