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的月光分外朗澈。

修整的馬路,陰鬱的街楓,在如水的月光中,似乎鍍上了一層銀色。蟬在幽閑地唱。公園裏飄出音樂的聲音。汽車密密的排列著。兜風的太太們,坐在寬敞的車廂裏暢笑。日人辦的浴池裏,噴泉的水聲絲絲的在響。晚風逗著楓葉玩。幽寂的走道上,點綴著婆娑的樹影,顯出輕舒的,恬靜的情調。

市聲,隻在遙遙的遠處喧噪。

這時我正踱來踱去的,在走道上麵往複的打著圈子。幽靜的夜景,把我催眠入兒時的記憶裏。我夢著母親,描繪出母親的音容。音樂的聲音,由輕微的,隱約的,迷離恍惚的,漸漸轉入了高音。那柔和欲醉的琴音,使我想起了母親的言語,母親的催眠——那慈祥的,神聖的撫愛。我仰視著太空,星星正在熠熠地發光。這清澈的星光,使我想起了母親的微笑。這微笑,仿佛填滿了所有的空間,寄附在所有靈魂裏。一種泛然的愉悅,流水似的滲入我的情竅。

忽然一雙柔軟的手臂,輕輕地觸了我一下。一個蛋圓的,女人的臉孔,隱現在漆黑的楓葉深處。

“先——先生!”從那小圓臉上,發出一陣微顫的嬌聲。斷斷續續的,仿佛一串哀怨織成的愁絲。說話的時候,那個蛋圓的小臉幌動了一下,微微的垂在一邊。一雙水汪汪的眼淚,在黑暗中懦怯的,疲憊的發著微光。在模糊的夜色中,畫出一個苗條的身材。

“什——麼?”不知為了什麼,聽了那種微顫的聲音,我竟微微的吃了一驚。

“先生,我想——”在那漸漸顫抖得厲害的起來的語音裏,我懂得她是必有難言之隱的。

“有話請直說。”我謙和地向她鞠了一躬。

“簡單說,簡單說——”她楞了一會,才勉強的繼續下去,“我說,我從吳淞來——”

“請爽快點說罷。”看到她那喃喃說不下去的樣子,我有點生氣了。我說得很響亮,仿佛不是我自己的聲音。

“請你原諒我,我並不是壞人。我是女學生,給學校裏開除出來的。”她說這話的時候,忽然一輛汽車駛過我們的麵前,如炬的電光照出她那蒼白的臉色。仿佛難為情,她漸漸的低下頭去。

“開除?”我同情的問。

“是的。”她失望的搓著雙手。

“為什麼?”

“說來話長。就是說了,或許你也不會相信。”她頓了一頓,“其實你也何必曉得我的事?”

“那麼,你想向我說的是——?”我懷疑的望著她。

“請恕我唐突——”她喘著氣,“我想問你借點錢。”

“借點錢?”

“是。”她怕羞似的退後一步說。

“可是你得原諒我,在散步的時候,我是照例不帶錢的。”我歉然說。手摸著衣袋,輕輕的拍了幾下,表示並不說謊。

“可是,你不能帶我到你的寓所裏去?”

“我的寓所遠著哪。”我連忙說。

“不要緊,隻要你願意。”她吞吐著說,“你怕不會曉得,我是餓的多麼慌了。”

她說這話的時候,那雙烏溜溜的眼睛,在黑暗中閃耀得更其明亮了。在那眼光中,冒出不可抑止的餓火。

“這怎麼行?”雖然我心裏這樣想,可是口卻不隨心意的答應了,“自然可以,不過我還有朋友——”

“同房的?”她大膽的握著我的手問。

“是。”

“那有什麼關係?”

“恐怕他問我——”

“你就說我是你的親姊妹。”她鬆懈了手,急急的催著我走。一頓上好的晚餐,在引誘著她,似乎立刻使她活潑強健了不少。

仿佛做夢似的,我又給她握上了手,夢似的跟著她走。她像故意催眠我,一雙小手愈握愈緊。癢癢地,我的手心裏覺得發燒。

在月光中走仿佛有點寒意,她就借故的愈挨近的我的身。“好幽涼的夏夜,”她感歎著說,“究竟是近海的地方。”仿佛這句話含有特別的意義,她說得很高聲。她盡管說著,仿佛忘記了我是同她初次會麵似的。她說到月,說到花,而且說到愛。我很驚異,剛才還是那樣軟弱的,膽怯的,可憐的一個女子,現在竟突然這樣的活潑起來。我很想問她,卻不願開口。“把她怎麼辦?”我一路隻是這樣想。

“你想我是怎樣一種人?”在一陣悠久的沉默後,我突然聽到她的聲音。

“自然是女學生。”我雖然這樣回答。可是心裏卻在想著“你麼,喔,還不是一個無聊的女丐?”

轉過了公安局,我們到了寓所。

當我按電鈴的時候,她更緊緊地偎依著我。好像一開門,我就會把她擯棄在門外似的。

娘姨睡眼朦朧的出來開門。她看了看我,又看了看站在我旁邊的“檢來貨”,狡猾的笑了一笑。她是從來不曾看見我同女人一起走過路的。

我們進了房,海正坐在桌旁看書。“好用功。”我拍了拍他的肩,“我給你介紹這位女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