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父
每到夏天,古洋河水嘩嘩流淌,我就會在沉睡中醒來。確切說,是我的靈魂醒來。活在世上的人們,你們相信靈魂的存在嗎?你們當然不相信,可我相信。因為我的靈魂是為我的土地而生的,隻要我的土地存在,我的靈魂就不死。何況,還有伴我這麼多年的古洋河呢!那是一條生命的河不死的河呢!我多想像那條河一樣永遠流淌,沒有停息。然而,我卻在地下躺了30多年了。由此看來,人是不如河的。
可我又不甘心不如河。我就是在與河水的搏鬥中救起婉兒並得到婉兒和婉兒她爹陪嫁的二十畝土地的。那是民國二十五年夏天的一個中午,我們三個雇工正在婉兒她爹夏繼秋的指揮下耪豆子。驕陽似火,我們貓腰撅腚,揮汗如雨。夏繼秋是個有著幾百畝土地的地主。地主這稱呼是在土改時平分夏繼秋的田地時,土改隊給他戴的帽子。我給夏繼秋耪豆子的時候還不知道他就是個剝削我們的地主。那時我隻知道夏繼秋幾代很節儉會過日子,置買了這麼一大片土地真了不起。夏繼秋對我們雇工很和藹,他吃什麼就給我們吃什麼。農忙時候,他們全家也來地裏幹活,他的女兒婉兒和一個女雇工就承擔了中午送飯的任務。
那天中午,當婉兒嫋嫋的身影出現在古洋河窄窄的木橋上時,我第一個發現了她。我停止鋤地,視線籠罩了婉兒。那時的婉兒在我的眼裏無疑是一個仙女。婉兒讀過私熟念過唐詩,知道鋤禾日當午汗滴禾下土,所以對她家的雇工一直很友好。有她送飯,我們吃得多,也幹得多,活計還特別賣力。夏繼秋就讓婉兒天天跟著送飯。
大水就在那天中午到來。當婉兒和女雇工走到橋中間時,年久失修的小木橋被突然而至的大水衝垮,兩個女人驚叫一聲失足落水。夏繼秋和雇工們還不知道怎麼回事,我已扔下鋤頭,甩掉汗衫衝到河邊跳進了水裏。這時,婉兒已被水流衝出十幾米遠。我看見婉兒那條大辮子在水中上下飄浮,就一陣猛遊。近了,一把拽住那辮子,然後托住她的屁股使她浮出水麵。水勢洶湧,我喝了好幾口髒水。逆水而行,我就順著水勢往岸邊遊,終於抓住了岸邊的一棵柳樹,我將婉兒推到了岸上。婉兒已經昏迷,她的褲褂已被水的魔爪抓走,隻剩下一個窄窄的褲衩,肚子灌得象個蛤蟆。我顧不得看婉兒的裸胸,將她背上肩,一陣猛顛,嗆水淋漓而出。好一會兒,婉兒才哇哇地大哭起來。
由於我與婉兒有肌膚之親,加上我對她有救命之恩,夏繼秋將婉兒許配給了我,還陪嫁給了婉兒二十畝地。噢,就是現在還埋著我和婉兒的這塊地。娶婉兒為妻,是我一生中最大的福氣。以後的歲月裏,我們男耕女織,夫唱婦隨,婉兒和我一心一意過日子,為我生兒育女,操持家務,我們總算渡過了戰亂時期,迎來了土地改革。
土地改革是婉兒她爹夏繼秋一生中的最後難關。勤勞節儉的大戶人家夏繼秋沒能渡過這個難關。他的幾百畝地被政府沒收分給窮人不算,他還被劃成地主成份,經常被批鬥。我在土改工作隊的動員下,也曾在批鬥會上上台控訴他剝削壓迫我並用女兒拉攏腐蝕我的罪行。我們徹底與婉兒的地主家庭劃清了界限。經受不住如此打擊的夏繼秋在一九四七年冬日懸梁自盡。
隻有這件事,我田埂對不起夏繼秋,也對不起婉兒。然而,不這樣我和婉兒也會受牽連的。我保住了婉兒,保住了那二十畝地。地是什麼?是咱莊稼人的底,是咱莊稼的的根呀!
這是我在臨死前對我兒田家久說得一句話。可以說這是我種地一生的經驗總結。我嚐到過土地的甜頭,也吃過失去土地的苦頭。當我和婉兒在吃食堂病餓交加時,更覺得土地和合理耕種土地的重要。然而想法歸想法,經驗歸經驗,我們農民是不能左右局勢的,人隻勤勞節儉是沒有用的,還必須有好的政策,好的時代。我的理解對嗎?
按說,我應該老老實實安息了,可是我的饑餓的靈魂卻永不安分。我常常在夜晚出來遊蕩。我去過古洋河橋,這裏原先就是婉兒失足落水的地方,我想起婉兒的大辮子和被洪水衝走褲褂的身體就衝動不已。我還去過夏繼秋的墳墓,我的靈魂與夏繼秋的靈魂還對過話。我請求他原諒,他說沒什麼原諒不原諒的,一切都過去了。我還經常在夏繼秋給我的這二十畝地裏環繞而行,我看到了這塊土地上發生的一切,包括兒子田家久和孫子田禾的所有的故事。每一代都不會重複上一代,每一代都有自己的故事。我知道田禾也有兒子了,田禾的兒子也注定不會重複田禾的故事的。
五月單五那天早上,我兒田家久向我哭訴。我發了怒,是為他的老腦筋發怒。我用煙鍋指著他,是說世事變化任他去吧。我指著天和地是說,天地明了一切,地不可欺,天不可違,是對的終歸是對的,是錯的天地終要糾正!
隻是我不想再被孫子田禾就要建起的高樓埋在下麵了。我要和婉兒走出這塊土地,與夏繼秋一起葬在河坡上。我要枕著古洋河的流水聲睡去,安寧地睡去,包括身體和靈魂,永不再遊蕩。兒孫啊,晚上我就托夢給你們,你們可要等著我呀!
我想,這是我在這塊土地上渡過的最後一個夏天了。
父親
夏天是個難熬的季節。我們所有的故事都與夏天有關。這有古洋河水作證。然而,我們又是這樣渴望夏天,迷戀夏天,盡管她給人們帶來那麼多苦難和不幸。我曾想:要是沒有夏天這個世界會怎樣呢?
我想不出,但我知道我還是離不開這炎熱的夏天。我已習慣了她的曝曬、灼烤和給予。因為夏天,我才可以在土地上耕作,才有這樣健壯的身子骨。要說我一生中離不開什麼東西,那就是夏天和土地。
我的兒子田禾卻走了一條與我相反的路。我是一步一步地靠近土地抓緊土地,而他呢?卻是一步一步地遠離土地,背棄土地。這不,他的建築隊馬上就要開進古洋村,開進我那片責任田了。他說,爹,等夏天過後,我就把我設計出來的樓房和工廠矗立在咱家的土地上了。爹,這是好事情呀,我不幹,別的建築隊也會幹的!我不能讓別人在咱家的土地上賺錢,要賺應該是我賺!
看著這小子那得意洋洋的樣子,我真想抽他個大嘴巴。可這小子說得對,我老了,就是不蓋樓,這地我田家久還能守幾年呢?
其實關於在橋北蓋樓的事我早就聽說了。古洋村這幾年工業發展挺快,是全縣遠近聞名的小康村,一座座小樓早就擠破了村子,由裏向外延伸便是理所當然的事了。當村長把要占我家的地蓋樓的事告訴我時,我正拿著耬把耩棒子。禾他娘拉著小驢正給我傍耬。村長說,大叔別種了,種了也收不了,這塊地縣裏批準,要蓋大樓呢!你要是還願種地,就在遠處再承包一塊吧!我當時沒停止耩地,我把棒子種兒又全都種在了地裏,收不了也要把種子種到地裏。要蓋樓你們就蓋吧,就讓我的棒子苗在你們的樓下生長吧!唉,我歎了口氣。現在的人經商都經瘋了,連祖上的田地都不要了,你還指望他們個什麼?他們就知道辦廠子跑業務想著法子賺錢,卻不知道愛惜土地。將來沒糧食吃餓死你們狗操的就不蓋樓了!
陰曆五月單五那天早上,我來到了地裏。我的棒子苗有一乍高了,綠油油的叫人喜愛的不行。我踏著露珠,小心翼翼地來到地中間,從懷裏掏出一卷紙錢,點著,然後衝北磕了三個響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