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老師劉因真是個怪人。他放著朝廷命官不做,放著錦衣玉食不享,放著豪華宮殿不住,卻偏偏提前住到了墓穴裏。可有意思的是,我卻當了他的掘墓人。

老師確實有病。我說的是身體。他本來就有風痹病,最近又死了兒子,憂心之餘,又得了瘧疾。剛過40歲,就變得形體臒瘁,須發斑白。我們做弟子的,都看著心疼。我就勸他,老師,朝政又要更新,大元皇帝既然來了聖旨征召你,你就去吧。你的病不厲害,去了禦醫肯定會給你治好的。再說了,你去了朝廷,把我們幾個弟子帶去,我們把靜修書院搬到大都去辦,那是多好的事情啊!

沒想到我的話惹惱了老師。他瞪著眼指著我的鼻子教訓道,李道恒你再說這樣沒骨氣的話,你就離開靜修書院。你趕緊去驛館,把使者留下的聖旨和馬匹交回,把我這封辭官書讓他轉給皇上。我不去大都,我就在三台鎮!老師話沒說完,已經大咳不止了。

我不敢吱聲。我諾諾欲退。老師又把我叫住了,還有,回來後,你和梁泰一起,到白洋澱千裏堤上,找個好地方,給我造一個墓穴吧!

就這樣,老師成了皇帝的不召之臣,我成了老師的掘墓之人。

我和我的師兄梁泰扛著鍬鎬來到了千裏堤上。我們在一個春風吹拂桃花燦爛的開闊處停了下來。就是這裏了,梁泰拉住了我,他開始用腳左右丈量著。這裏能望見浩浩渺渺的白洋澱,能望見樓閣依稀的安州城,更能望見彌漫著程朱理學之氣已成北方泱泱大學的靜修院。我彷佛看到了老師清瘦的身影,看到了莘莘學子靜神諦聽的樣子,彷佛聽到了老師的洪鍾大呂之聲:寶符藏山自可攻,兒孫誰是出群雄?幽燕不照中天月,豐沛空歌海內風。趙普元無四方誌,澶淵堪笑百年功。白溝移向淮河去,止罪宣和恐未公!這是老師那首著名的七律《白溝》。老師世代業儒,感念前朝。地不動,水在流,而天卻變了。從這首詩中,我覺出老師還沒有從金、宋的籠罩中走進元朝。既然這樣,可我不明白,此前老師為什麼還有一次出仕的經曆呢?

我憋不住,就問已經開始掘地的梁泰。梁泰停止了勞動,擦一把汗水,拉我在桃樹下坐了下來。師弟,老師命苦啊,他3歲識字,6歲能詩,7歲能文,可他一出生母親就難產而死,8歲上父親和祖父又一起沒了。他連給老人辦喪事的錢都沒有。虧了他的繼母領著他找到了翰林侍製楊恕幫忙,才把祖父和父親安葬了。就因為記掛著楊大人的恩典,想還他的人情,所以老師就在楊大人和河北道提刑按察使不忽木的引薦下,來到了大都,擢拜承德郎、右讚善大夫。老師是大儒,但他不單單想讀書,他還想從政。因為,太子真金禮賢漢儒,推行新政。老師想完成他父親沒有完成的意願。他父親隻做了個小小的武邑令,最後窮困而死。老師窮怕了,老師想憑自己的學問博得富貴,兼濟天下。所以老師就站在了真金和不忽木的立場上,積極地參與新政。可太子沒能鬥過忽必烈寵信的阿合馬一幫人,他們讒言稱太子想奪皇位,結果被皇帝廢了太子。真金這回怕了火,竟然驚嚇而死,成了朽木。老師寄托在真金太子身上的希望破滅了,他稱母親有病就辭了官,回到了三台鎮隱居。對了,道恒,你讀過老師那首《秋蓮》嗎?那就是他回到三台鎮寫的。瘦影亭亭不自容,淡香杳杳欲誰通。不堪翠減紅銷際,更在澱清月冷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