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又是星期天,這是我在醫院裏過的第三個星期天了。可是我今天上午就要出院了。
張大夫進來的時候,我正坐在床上,遠遠的就喚著他:“張大夫,我要出院哪!”
“好的,我馬上給你簽個出院證。你上半天走嗎下半天走?”他含笑答道,這麼一來他的眼睛小得好像是一筆繪成的了。
“上半天走,”我答道。
張大夫走到我床前來,一麵說:“讓我再看看你的傷口。”
我躺下來,自己解開衣服,露出胸腹。我已經不用大繃帶了。傷口上僅隻蓋著一疊紗布,是用膠布黏牢了的。張大夫把膠布揭起,紗布拿開,傷口上幹幹淨淨的結了一條黑疤。
“很好,不用再上藥了!”張大夫滿意地說;“你等等,我給你洗一下。”他到藥櫥前去挾了一塊酒精棉花來,把我的傷口擦了兩擦。“你把衣服扣好罷。以後當心點,就沒有問題了。”
“張大夫,楊大夫有信來嗎?”我遲疑半晌,終於吐出這問話來。
“沒有,不會這樣快罷。這兩天信啊,電報啊,都擠得不得了,當然慢起來哪,”張大夫回答時,他的笑容不看見了。
“你看戰事不要緊罷,”我帶著焦慮地問道。
“也難說。不過我有點替楊大夫耽心。剛才聽說衡山已經丟了。不知道是不是真的?現在外麵謠言太多,弄得人真假都難分辨了,”張大夫放低聲音說,他伸手在他稀稀落落的頭發上搔了一下。
“恐怕不是真的罷,不過我隻希望楊大夫平安無事早點回來,”我說到這裏,覺得喉嚨像被什麼東西堵塞住了,再也吐不出一個字來,我便埋下頭不作聲了。
“楊大夫不會有問題的,”他簡簡單單地說了一句;停了片刻又添加說:“那麼你就準備罷。”
我沒有什麼可準備的,我的東西全收拾好了,衣服也穿好了。就隻等著去辦出院手續,我也知道那手續是頗簡單的。
“啊,還有我上次講過免費的事,”張大夫走了幾步又轉身回來對我說,“昨天我到入院處看過你的帳,你還存七千多塊錢,所以我不好去跟院長談免費的事。我想也用不著了,是不是?”
“是的,”我簡單地說。我應該坦白地說,我感到意外的驚喜:我的花費竟然隻有這麼一點點!自然我同意他的話,並且我感激他還記得我進來時他對我提過的那件事情。
張大夫簽過字後,我便拿著林小姐的通知單到入院處去算帳。星期日上午入院處照常辦公,我領回了七千四百五十元的餘款,就把這零數四百五十元送給老鄭、老張、老李三個工友作為賞錢。那個永遠板著麵孔粗聲講話的工友居然帶著諂媚的微笑向我道謝。看著這張不自然的笑臉我不由得想起第六床朱雲標的受苦的麵容。人為什麼要那樣地對待他的同胞?難道就隻為了金錢的緣故?
我提著衣包向張大夫,林小姐告別(林小姐從十六日起就換來做早班了,這時別的小姐都不在病室裏),我留戀地望著他們的笑容(並且我在他們臉上看見了楊大夫的笑容!)揮著手說:“謝謝,再見!”我終於跨出了門檻。
外麵是一個晴天。昨晚落了一夜大雨,院子裏開殘的芍藥全打落了,泥地上還留著一些花瓣。芭蕉倒給雨洗得碧綠。我沿著石板路走出去。剛跨出第二道門,我遇見了十七天前引我進第四病室裏來的那個看護小姐。我笑著想:這真是巧遇了。我帶笑地向她打一個招呼。她的頭微微動了一下,她似乎不認識我。我還想對她講一兩句話。但她匆匆地轉灣走了。“她怎麼會記得我呢?”想著,我不禁失笑了。
今天是星期,門診部全關著。天井裏和兩邊石階上冷清清的,沒有一個候診的病人。我抬頭望入院處的大鍾,才九點一刻。
我用不著再在這裏逗留了。
我帶著膽囊進來,仍然帶著膽囊出去。我並不後悔白白割了一次膽囊。我覺得這十八天的長時間我並不是完全睡過去了的。我好像得到了一點東西。但要是有人問我我究竟得到了什麼,我實在也說不好。倘若被追問,我隻好拿那兩本小書來搪塞,同時我自然而然地想起了楊大夫的話:“變得善良些,純潔些,對別人有用些。”
這並不是說我已經變得善良了,純潔了,對別人有用了。這隻是說我已經知道我應該變得善良,純潔,對別人有用。以前我連這個還不知道呢!至於能不能變成那樣,那是以後的事。
現在,現在呢,我必須坐洋車到我那位父執家裏去。
我跨出了醫院門,漫天的陽光在等候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