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在柳鎮南門口的垃圾箱旁被發現的。據說那夜電閃雷鳴,當時享譽盛名的破爛王夏老頭拖著一板車破爛滿載而歸。經過南門口的垃圾箱時,我突然放聲大嚎。夏老頭急步走了一段路,然後調轉身子來抱我。
“你這龜兒子,早不哭晚不哭,偏在我經過的時候哭。老子心一煩,就把你領回家來了。也是個不成器候的東西。”
夏老頭的話具有絕對的權威性。除他之外,沒有第二個人能對我當時的形象做出如此具體的描繪。那是一個尚在繈褓的嬰孩,瘦得像沒有二兩肉。卻有一雙賊眉鼠眼,夏老頭抱起我時,哭聲驟止,這個破爛小娃直盯著他笑。一直笑到他心裏發毛。
“老子撿了一輩子破爛,最大宗最吃虧的就是養了你這個龜兒子。”他如此總結。
至於那一夜,究竟是否真的電閃雷鳴,亦無從考證。反正我就這樣找到了生命的依附,憑借我啼哭的功夫。而在夏老頭的印象裏,那一夜顯然是他無上榮光的時刻,他做了一個了不起的偉大決定,帶我回家。雖然這個決定此後常困擾著他,也成為他最為後悔的決定。——他在喝酒後,沒有一次不眯著眼睛對我說:
“所以,你的命是老子撿回來的。你懂麼?要沒有我,你早就被狗叼去吃了。沒有我,就沒有你夏雨。老子養你,是防老的。養兒防老你懂不懂?就是往後你得供我吃供我穿供我睡,一直供到我歸西為止。”
我從聽得懂話,就開始接受夏老頭的防老教育。同時誠惶誠恐,感恩戴德,生怕他一不高興,把我重新丟回垃圾堆裏喂狗。狗也成為一種可怕的凶猛的動物,專門刨開小孩的肚皮,啃食他們的內髒。這種想法一直跟隨著我,以至每次看到有狗在垃圾堆旁轉悠,我都會認為它們是在尋找棄嬰。
夏老頭給我取個名字叫夏雨。確切地說,是那一夜他臆想中的形象閃閃發光的直接成果。他必然地把閃電和大雨聯係到了一塊,從而更堅決地認為那一夜他是多麼努力地想做個好人,並且,做成了一個好人。
這無疑使他的形象更為光輝高大起來。夏老頭最為開心的時刻,就是指著我的鼻子訓斥的那一瞬。
“龜兒子,做人要知道圖報。懂不懂?百善孝為先,懂不懂?老子冒著大雨把你撿回來,你也要知道有多不容易。”
客觀事實地說,夏老頭的確算是個孝子,除掉他四十歲仍未婚娶之外,其他方麵,都比較盡職。每個周末,他會收拾停當,去探望他那個七十多歲的老娘。然後在那裏騙取兩頓餐飯。收留了我之後變作三餐。他去的時候帶上兩斤毛豆或一斤砂糖,回來時往往提回一桶油或一袋大米。他的老娘,我的幹祖母,對她兒子的到來歡迎備至,桌上的菜肴從來葷素俱全。我回憶童年時光時,周末占據了極大的位置。那天的我,不僅口福盡享,還能得到夏老頭無微不至的關愛。他在飯後不是照常地叫我龜兒子,而是很親昵地撫摸著我的頭,說:
“夏雨,你要爭氣。”
我的祖母,對她優秀的兒子,表現出甚為崇拜的神氣來。夏老頭至今未婚的原因,有很大一部分歸咎於她。她覺得正是她拖累了兒子,使那些目高於頂的姑娘避而遠之。我的出現,無疑給她日漸幹涸的生命添加快樂,夏家不用傳宗也能接代了。這位滿頭銀發的老太太,把對兒子的愧疚統統彌補在我身上。時常顫顫巍巍地從餅幹箱裏拿出幾顆融化了的糖果塞給我。她癟著嘴說:
“小雨啊,你要聽你爸的話。他太不容易了。是我害他到現在都沒有老婆。要不是我攔著他啊,當年那個王姑娘就成了我兒媳婦啦。”
她的話嘟嘟囔囔,含混不清。幼年的我隻對糖果感興趣,聽她念叨,無異於聽誦經。很感不耐,偏又不能露出不煩的表情,隻好垂頭俯首,聽她念完。有時運氣好,夏老頭會粗了喉嚨打斷他老娘的話。
“又提那些陳芝麻爛穀子的事作啥?你不嫌煩,我還聽得慌。”
兒子的話就是命令。我的祖母立馬不吱聲,隻用一種悲哀的憐惜的目光瞅著她的兒子。我連忙趁機開溜。
祖母家有一個後院。裏麵堆滿雜物,也稀稀拉拉地種了幾盆花。這個幾尺見方的地方,幾乎囊括我全部快樂的回憶。我最喜歡做的事,就是趴在地上,看一隊隊的螞蟻搬運食物。它們觸角抵碰傳遞信息,像無聲的交談。有一天我異想天開,想看看它們觸角內究竟裝著怎樣的機關。就抓起一隻來研究,結果一用勁,把它摁死了。地上排隊的螞蟻忽然斷掉環節,顯得慌亂不堪。我頓感興味盎然,以後總玩著這不變的遊戲。奇怪的是有幾次我看到死去的螞蟻屍體,被它的同伴們抬回洞穴。之後就再也沒出來。我想象它們像對待勇士那樣,給同伴頒發勳章,然後就地安葬。有一次我拿了根斷樹枝去捅螞蟻的巢穴,結果大批大批的螞蟻蜂擁而出,我也沒看到勇士的棺材。後來我不得不接受這樣一個殘酷的事實,它們,犧牲掉的螞蟻,被同夥當作美味佳肴吃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