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我的死黨(1 / 2)

賈亮是我小學時代最要好的哥們,也和我一同被排斥在獅子頭的法眼之外。相對於歪瓜裂棗(夏老頭語)的我來說,他的相貌可謂是虎頭虎腦,一看就透著股機靈勁。他有一雙完美的大眼睛,撲閃著長睫毛,安靜的時候,倒惹人憐愛。但這家夥成天像猴子一個竄上跳下,這雙迷人的眼睛就算是暴殄天物了。

賈亮原來成長在幸福之家。他的父親賈紅軍在火葬場工作,穿著灰色袍子,握著長柄大鏟,和死人打交道。他母親是彈棉花的,成日戴著白色口罩,站在棕絲床邊用手指演奏。家中共計五口,除了賈亮,尚有一弟一妹,日子清貧卻充實。後來他母親彈棉花彈著彈著,就把自己給彈到外省去,杳如黃鶴。那會兒,弟弟妹妹都還滿地亂爬。賈紅軍一人背負起養育子女的重擔,脾氣越發暴躁。賈亮的美好生活結束了,宣告一個新時代的伊始。賈亮說:

“我爸打我,不準我哭。他在火葬場訓斥的人,都不會說話。乖乖躺著由他處置。”

我的眼前立刻浮現出一幅畫麵:穿著灰袍子灰著臉的賈紅軍,像一個幽浮似地對即將化灰灰燼的屍體大聲喝斥,這種聯想讓我渾身泛起雞皮疙瘩。

賈亮總是很快活。盡管他一家全擠在二十平米的泥房裏,盡管他要犧牲掉周末的時光去照料弟弟妹妹。他的弟弟賈明長著張鯽魚嘴,暴露出一口黃牙,跟在賈亮後麵像條尾巴。他的妹妹賈婷,鼻涕掛在嘴角,整天粘著人討東西吃,稍不如意就放聲大啼。賈紅軍在她哭聲的第一時間出現,不由分說拎起她就揍。然後輪到我可憐的朋友吃拳頭。他的邏輯是這樣的:

“他媽的沒一個省油的燈。都和那個賤貨一樣。”

我周末去找賈亮,他往往抱歉地衝我聳聳肩,示意正在侍奉左右隨從。有時我也和他一起陪同賈明賈婷,甘作勞力。賈亮會很激動地向我許諾:

“等我長大有很多錢,我就分你一半。”

我覺得很多的概念,就是一張印有毛主席像的百元大鈔。我於是很期待我的朋友能飛黃騰達。

賈亮十分憎恨他的母親。是她拋棄了他們,讓好好的家不複存在。我們彼此羨慕,我談到理想中的母親時,賈亮一臉鄙夷:

“得了吧。夏雨,我告訴你,媽媽就是把你生下來,然後遠走高飛的人。”

“我媽媽一定不是的。”我強烈抗議。

“你媽媽不是,那她為什麼生下你,就把你扔到垃圾堆?”

我無言以對。這個問題,像暗傷一樣纏繞著我。越思索越是覺得賈亮的話才是事實。可我仍不願意接受。我扭過頭去,不知道生我朋友還是生我母親的氣,談話中止。

這個世界就是那麼奇妙。你朝朝暮暮想見的人,就是見不到。不想見的,反而出奇不意地跳出來。賈亮最憎惡的人,在一個黃昏,守候在教室門口。斜暉灑落在她身上,散發出一股溫婉細致味道。

我的朋友看到他的母親,麵色大變,他氣勢洶洶地走過去,瞪住她問:

“你來幹嘛?”

“亮亮,媽媽來看你。”

“我用不著你看!你走吧。”

“亮亮,”女人伸出手想摸賈亮的頭,被一把推開了。她無奈地笑笑:“媽媽這次來,不僅是看你,還要帶你走。我們可以過好日子。”

“我現在就過的好日子。”賈亮說,“我和爸爸,明明還有婷婷都過的好日子。你走開,我們沒有你這樣的媽媽。”

他回頭招呼我:“夏雨,我們回家。”

我牽著我朋友的手,瞟了他的母親一眼。她茫然地靠住牆壁,看著兒子的背影。我看到她掏出紙巾,揩了一下臉龐。我趕快向賈亮彙報。

“你媽媽好像哭了。”

“關我屁事。”我的朋友簡短地回答。

第二天,賈亮明顯心事重重。上課時他居然沒有說話,而是低了頭認真地看課本。他把書本折起,遮蓋掉半邊臉。課間休息我拉他到操場上玩,也被拒絕。我說:

“你怎麼啦?是不是你媽媽又來了?”

賈亮憤慨地放下書:

“那個女人真陰險。跑到我家裏拿了張紙給我爸爸看,說什麼撫養權歸她。現在她就要帶我走。”

我猛然想起早上獅子頭也找過賈亮,驚嘖道:

“啊,你要到哪裏去?”

“我怎麼知道。我和我爸說了,打死我也不要和那個女人走。”賈亮的眼圈紅紅的,“可我爸說法院的判決就是這樣的。”

“那你就是個富人了。”我想起他母親的衣著,斷定她現在過得確實不賴。

“我寧願和爸爸過。”賈亮幾乎要哭出來,“反正我不會和她走。大不了——”他用了一個很驚悚的詞:“魚死網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