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時候才吃過晚飯,電燈還沒有開。桌子下麵點著蚊煙,滿屋子都滾著濃濃的霧,刺得鼻子發疼。

桌子擺著五六隻表,像兵隊那麼照大小排著。老太爺正拿起一個很小的來,湊近嘴哈了一口氣,用一小塊絨布使勁地擦起來。

“這個是新買的,”他得意地說。“我還看見一口鬧鍾——從頭到腳碧綠,才好玩哩。明兒個我要去買來……你望望瞧:這個表。”

他女兒剛要把它接過去——他可又縮回了手:他怕她給弄髒。他取下眼鏡放到抽屜裏,然後很謹慎地拿表掛到牆上的釘子上,那裏已經掛著它的好幾個同伴:方的,圓的,黃的,白的,灰色的。還有兩隻小手表——連著帶子掛著。

對麵香幾上可放著一口坐鍾,旁邊配兩個小的。仿佛帶著兩個女兒,書架上有兩口鬧鍾對它們窺探著。隻有那口雙鈴的——臉對著茶幾上那口八音琴。

老太爺似乎想要掩飾他剛才的舉動——他回到了原先的題目:

“你說的什麼?——祝壽子怎幹?”

那個重說了一遍。

“哦,這個!”他打桌上又拿起一隻表來。“祝壽子——當然囉,他高興念書就給他念書。他要歡喜算學的話——也隻好隨他。唉,沒得辦法,如今的孩子!世界也就是這個樣子,這個樣子。一個人不念書,光隻學學英文,也有飯吃。祝壽子——你隨他罷:不念書就不念書,學師範不也是一樣的?——我的眼鏡呢,我的眼鏡呢?”

他找了一陣,不耐煩起來。

“真要命!真要命!家裏人太多了,東西一下子就找不到。他們代我放到哪塊去了嗄,放到哪塊去了嗄!”

一直到抽出了抽屜他才平靜下去,不過還嘟噥了幾句。他用老手法擦著那隻表,突然又抬起了臉:

“我剛才說的什麼……哦,是的。這個世界作興這個樣子。你哥哥還叫小鳳子看小說子哩。報紙上也談過《紅樓夢》,在那天的報上,在——”

他起身到那些新打的書櫃跟前翻著。那裏麵疊得滿滿的——都是一樣大小,一樣裝訂的簿子。這全是老太爺的手鈔本。每天晚上《新聞報》一送到,他就拿下那份《快活林》來,帶上眼鏡,把上麵每一篇文章都從頭至尾鈔一遍。

“看報是有益的,”他說。“我這個功課——十幾年沒有斷過,倒學了許多新學問。不管什麼東西,一查就曉得。比那部《家庭萬寶全書》還要有用。”

從前這些本子全給堆在書架上。文侃一得了好差使,這才定做了這些書櫃。他生怕別人翻亂他的:每年伏天裏把這些本子拿出來曬的時候,總是他老人家親自動手。

可是他現在怎麼也查不出那篇文章:這上麵——他沒抄下題目來。作者名字也沒有,也沒有注明日子,沒寫上冊數。

他茫然地關上櫃子門,回到原來的坐位上。他帶著確信的樣子補了一句:

“的確有的:報上談過的。”

隨後就沒那回事似的——專心對付手裏那隻表去了。

老太爺的這些舉止——他女兒似乎全沒瞧見。她隻拿小指注在桌上,眼對著房門出神。她想到祝壽子二十歲那年可以在他舅舅部裏幫點忙:他可以當個科長,要不然就是秘書。將來大家說不定對唐老二氣忿不過,把他做的那些壞事全舉發出來——到祝壽子那裏去告。

他該怎麼辦呢——祝壽子?

那張唐老二的長臉在門角落裏顯現了出來:苦巴巴地在哀求著她。

她歎了一口氣:

“唉,其實也可憐哩。”

一個人做事別做得太過分:傷了陰騭對自己可沒好處。

然而不多幾天——丁壽鬆來吐露了一些消息之後,她又改變了主意。

“什麼,他要把葉公蕩的田賣給何六先生?他還要向華家裏借錢?”

這些事逼得她回到了實實在在的世界裏來。她馬上想像到唐老二跟前堆著一疊疊的現洋,笑嘻嘻的在那裏表示勝利。

“這殺坯!”芳姑太用力掀動著她那發了白嘴唇。“現在想個什麼法子呢,想個什麼法子呢……我們一定要對付他!”

丁壽鬆說著華幼亭的名字的時候——他食指在左手手心裏寫著字。現在他發了愣,覺得自己做錯了一件事,那根手指就一直莫明其妙地在掌心裏畫著,他在肚子裏怪著他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