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們還不是和我們一樣,哈哈!”阿浩叔笑著。“都是爹娘養的,都要穿衣吃飯,我們老頑固是奴隸,你們也是奴隸呀!”

“東洋人來了,亡了國,看你們老頑固怎樣活下去,”另一個二十歲的瘦削的青年,叫做川長的說。

“哈哈,亡了國,不過調一批做官的人,老百姓亡到那裏去……”

華生聽到這裏,不能按捺了。他憤怒地突然站了起來,插入說:

“滅了種,到那裏去做老百姓呀?哼!老百姓,老百姓……”

阿浩叔轉了一個側,冷笑著:

“哈哈,又來了一個小夥子……看起來不會亡國了……”

“個個像我們,怎會亡國!”明生拍著胸膛。

“不見得吧?”阿生哥故意睜著眼睛,好奇似的說。

“唔,不會的,不會的,”阿品哥譏刺地說著反話。“有了這許多年青的種,自然不會亡國了。”

“你是什麼種呢?”華生憤怒地豎著眉毛和眼睛。

阿浩叔又在竹床上轉了一個側,玩笑地說:

“我們嗎?老種,亡國種……”

“算了,算了,阿浩叔,”旁邊有人勸著說。“他們年青人,不要和他們爭執吧……”

“可不是!承認了亡國種還要怎樣?”

“不是亡國種是什麼?”華生咬著嘴唇。

“看你們救國了。”阿品哥說。

“你們看吧!”阿波哥回答。

“看吧,看吧!”阿浩叔說。“我看趁現在年紀輕,多生幾個孩子,就不會滅種了,就不會亡國了……”

“也就不會做奴隸了。”阿品哥接了上來。

華生緊握著拳頭,兩隻手臂顫栗了起來。烈火在他的心頭猛烈地燃燒著,幾乎使他管束不住自己的手腳了:

“先把你們鏟除!”

阿浩叔故意慌張地從竹床上跳了下來:

“阿呀呀!快點逃走呀!要革命了!要鏟除老頭子了,來,來,來,阿生,阿品,幫我抬著這個竹床進去吧……”

“哈,哈,哈……”

一陣笑聲,三個老頭子一齊抬著竹床走了,一路還轉過頭來,故意望望華生他們幾個人。

四圍的人都給他們引得大笑了。

“這麼老了,還和小孩子一樣。”有人批評說。

“真有趣,今晚上聽唱的人,卻看到老頭子做戲了。”

“猴子戲!”華生喃喃地說。

“算了,華生,”明生拉拉他的手臂,“生氣做什麼,說過算了。”

“哼……”

華生氣憤地望了他一眼,獨自踱著。

時候已經很遲,月亮快走到天空的中央。天氣很涼爽了。歌聲息了下來,賣唱的瞎子在收拾樂器預備走了。

“今晚上唱的什麼,簡直沒有人留心,一定給跳過許多了。”有人這樣說著。

“我姓高的瞎子從來不騙人的!明天晚上再來唱一曲更好的吧……”

“天天來,隻想騙我們的錢……”

“罪過,罪過……喉嚨也啞了,賺到一碗飯吃……”

大家漸漸散了,隻留著一些睡熟了的強壯的男子,像留守兵似的橫直地躺在店鋪的門口。

沉寂漸漸統治了傅家橋的街道。

華生決定回家了。他走完了短短的街道,一麵沉思著,折向北邊的小路。

前麵矗立著一簇樹林。那是些高大的鬆柏和繁密的槐樹,中間夾雜著盤屈的野藤和長的野草。在濃厚的夜氣中,望不出來它後麵伸展到那裏。遠遠望去,仿佛它中間並沒有道路或空隙,卻像一排結實高大的城牆。

但華生卻一直往裏麵走進去了。

這裏很黑暗,涼爽而且潮濕,有著強烈的鬆柏的清香和泥土的氣息。遠近和奏著紡織娘和蟋蟀的鳴聲,顯得非常的熱鬧。華生懶洋洋地踏著柔軟的青草走著。他的心境漸漸由憤怒轉入了煩惱。

他厭惡那些老頭子已經許久了。無論什麼事情,他們總是頑固得說不明白。他們對青年人常常擺出老前輩的架子,說:

“年青人,懂得什麼!要你們插什麼嘴呀?”

他們這樣無理的閉住了年青人的嘴,仿佛眼前這些二十歲左右的人和三四歲的孩子一樣,在他們的眼光中。

“我們多吃了幾十年的飯來!”

這就是那些老頭子比年青人聰明的唯一理由了。

噓!聰明得連亡國滅種都看穿了!什麼都不怕!

然而金錢,生命,名譽,權勢呢?比什麼都要緊!

而那態度是叫人作嘔的。對著這些東西,他們簡直和哈吧狗一樣,用舌頭舐著人家的腳,搖著尾巴,打著圈兒,用兩隻後腳跪著,合著兩隻前腳拜著。你越討厭,它做出的醜態越多,怎樣也踢它不開,打它不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