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現在又是這樣。外麵的風聲已經平靜下來,雨小了,他沒有注意到,這本來是他平常最關心的。每餐吃飯,華生總是坐在他對麵,現在華生沒有回來,他也沒有問,沒有想到。孩子們在爭著搶菜吃,一個鬧著,一個哭著,他仿佛沒有看見,沒有聽到。他低著頭,眼光注視著杯中的酒,眼珠上蒙著一層朦朧的薄膜,像在沉思似的,實際上他什麼也沒有想。除了他的嘴唇和舌頭對於酒的感覺以外,一切都愉悅地休息了。大家都已經吃好了飯,他的大兒子跑到鄰居去玩耍了,兩個小的孩子午睡了,葛生嫂冒著雨到河邊去洗衣服了,他的酒還隻喝完一半。平常葛生嫂總要催他好幾次,今天卻隻是由他緩慢地喝著。她知道他心裏憂悶,誰也不能安慰他的,除了酒。
但是他今天愈加喝得慢了,也似乎有意的想混過這半天苦惱的時光。一直延長了兩個鍾頭,他才站起來在房中踱著,這時他還保留著喝酒時候的神氣,平常的景物都不能使他注意。半小時後,他於是像從夢中醒來似的重又自動地記起了一切,憂愁痛苦也就接著來了。
他記起了今天晚上必須到鄉長傅青山那裏去。那是傅青山對他當麵叮囑的,低聲地不讓華生知道。為什麼要避免華生呢?這個很清楚。當時華生正發著氣。這事情,如果看得小一點,別的人也就可以出來和解,例如阿浩叔,既是長輩,又是保長,而且傅家橋有什麼事情也多是他出來說話的。鄉長出場了,自然當做了大事。這是可憂的。但是葛生哥卻還不覺得完全絕望。一則他過去對傅青山並沒錯,二則剛才要他晚上單獨去似乎正是要他做一個緩衝人,使這事情有轉圜的餘地。傅青山是個很利害很能幹的人,從這裏可以窺見他的幾分意見。是值得感激的。
今天晚上!這是一個多麼重要的晚上!這是決定華生和他的一生命運的晚上!他將怎樣去見鄉長傅青山呢?他決計不讓華生知道也不讓葛生嫂知道,而且要在天黑了以後去,絕對瞞過他們。這事情,不管怎樣,他是決計受一點委屈的。他準備著聽鄉長的埋怨,對阿如老板去道歉,他不願意華生和人家結下深怨,影響到華生的未來。他自己原是最肯吃虧的人,有名的“彌陀佛”,老麵皮的,不算什麼丟臉。
“大事化小事,小事化無事……”他喃喃地自言自語著,仿佛在暗地裏祈禱似的。
他時時不安地往門外望著,看華生有沒有回來,雨有沒有停止,天有沒有黑下來。他希望華生暫時不要回來,免得知道他往那裏去,希望雨不要停止,出門的時候可以撐起一把傘,不給別的人看見,他希望天早點黑了下來,在華生沒有回來之前和雨還沒有停止的時候。
“你放心好了,老是在門口望著做什麼,華生總是給他的朋友拉去勸解了。”葛生嫂這樣勸慰著他,以為他在記掛著華生。
葛生哥笑了一笑,沒做聲。
但等到天色漸漸黑上來,他開始一次又一次的說了:
“我得去找華生回來……我不放心呢。”
“又不是三歲小孩子!”
“我要勸勸他……”
“你勸他有什麼用處呀!他的朋友的話要聽得多了!”
“不,也總要早點回來的,落雨天……”
最後等到天色全黑,他終於撐著一頂紙傘走了,偷偷地,比什麼時候都走得快。這條路太熟了,幾乎每一塊石板的高低凸凹,他的腳底都能辨別。
傅家橋仿佛睡熟了。一路上除了淅瀝的雨聲,聽不見什麼。路上沒有其他的人,家家戶戶都關上了門。葛生哥走著,心裏不覺輕鬆起來。空氣特別的新鮮涼爽,他知道真正的秋天的氣候要從此開始了。這是可喜的,夏天已經過去。一年四季,種田的人最怕夏天,因為那時天氣最熱,也最忙碌,而且都是露天的工作。秋天一到,工作便輕鬆,隻要常常下點雨,便可以縮著手等待晚稻收割。種田的人靠的誰呢?靠的天……
一所高大的樓房,突然擋住了他的去路,他的兩腳立刻無意識地停了下來。這就是鄉公所了,他一麵蓬蓬地敲著大門,一麵心跳起來。再過一會,他將站在鄉長的麵前,聽他的裁判了。
大門內起了一陣凶惡的狗嗥聲。有人走近門邊叱吒著說:
“什麼人?”
“是我呢,李家大哥,”葛生哥低聲和氣的回答說,他已經聽出了問話的是保衛隊李阿福。
但是李阿福仿佛聽不出他的口音似的,故意恫嚇地扳動著來福槍的機關,大聲罵著說:
“你是誰呀?你媽的!狗也有一個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