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接連下了三天。河水滿了。稻田裏的早已太多,淙淙泊泊地從岸上湧下了河裏。整個的傅家橋又複活起來,沒有一個人的心裏不充滿了歡樂。許久沒有看見的船隻又紛紛出現在河麵。稻田裏三三兩兩的來往著農人。
葛生哥已經起了床。他仿佛老了一二十年,瘦得可怕,蒼白得可怕,眼窩深深地陷在眉棱下,望過去隻看見凸出的顴骨和鼻子和尖削的下巴,倘使揭去了麵上的皺折的皮,底下露出來的怕就是一個完全的骷髏了。他沒有一點氣力,走起路來踉蹌的利害。他看看天晴了,便默然走到門邊,勉強地背了一個鋤頭,要走出門外去。葛生嫂立刻著了急,拖住了他。
“你做什麼呀?”她叫著說,“這樣的身體!”
“去關溝,”葛生哥無力地回答著。
“阿弟老早去了。”
“去看看關得好不好。”
“你糊塗了,你阿弟連關溝也不曉得了嗎?”
“就讓我看看稻,會活不會活……”
“會活不會活,看不看都是一樣的!”
“看過才放心,”他說著推開葛生嫂,走了。
“路滑呀!你這樣的身體!”葛生嫂皺著眉頭,說。
“走慣了的,你放心……看會活不會活……”
葛生嫂知道固執不過他,隻得歎了一口氣,跟到屋前空地上望著。
“快點回來呀,濕氣重哩!”
她看見葛生哥點點頭,緩慢地踉蹌地走上了小路。隨後他又像失了重心似的幌搖著身子,稍稍停了一停腳步,把肩上的鋤頭放下來當做了手杖,一步一按地向田邊走了去。她看見華生正在那邊和人談話,便大聲地叫了起來:
“華生!華生!”
華生沒聽見,仍指手劃腳地說著話。
她焦急地望了一會,直至葛生哥走近了華生那邊,看見華生走過去扶住了他,她才放了心,走回到自己的屋裏。
“我看你再休養幾天吧,阿哥。這樣的身體……”華生憂鬱地說。
“不要緊,”葛生哥回答說,喘著氣,額上流著汗。
“你真關心嗬,彌陀佛!”說話的是阿曼叔,瘦子阿方的父親,六十幾歲了,比阿方還瘦。
“那裏的話,阿曼叔,”葛生哥支著鋤頭,說。“我們的心血全在這田裏,怎能不關心。你看你這樣老了,也還要出來呢,何況我這樣年紀……”
“你說得是,彌陀佛,我們的心血全在這田裏,唉……”阿曼叔說著搖起頭來,戰栗著兩唇,顯得很頹唐的模樣。“阿方的心血也全在這田裏,可是,他年紀輕輕,比我先走了,無兄無弟,弄得我今天不得不出來……”
“但願你加壽了,曼叔……”
“加什麼壽嗬,彌陀佛,我這樣年紀早該走了,愈活愈苦的。老天爺真不公平,我兒子犯了什麼罪嗬……”
“可不是犯了什麼罪嗬,連我那第二個兒子也收了去……唉,什麼也不懂,什麼也懂得,真好玩……”葛生哥說著,眼眶裏有點潤濕起來了。
“過去了,還想他做什麼!”華生插了進來。“你看,稻活了!”
葛生哥這才把他的注意力集中在眼前的稻田裏。
稻果然活了,抬起了頭,挺直了莖葉,濕漉漉的像在流著眼淚,像在回憶著幾天前陷入在奄奄一息的絕望中的情景。
“怕不到一半嗬……你們看,這些沒有希望了。”葛生哥說著,指著許多完全枯萎了的稻。
“有幾成也算夠了,彌陀佛,”阿曼叔勸慰著葛生哥也像勸慰著自己似的說。
“可不是,譬如一成也沒有,譬如我們也遭了……”葛生哥忽然把話停住了,他想竭力推開那襲來的陰影。“看嗬,這些活著的稻不曉得多麼喜歡嗬,隻可惜不會說話……華生,你把水溝全關緊了吧?”
“全關緊了。”
“看看有沒有漏洞?”
“沒有。”
“再看一遍也好,小心為是。”葛生哥對阿曼叔點了點頭,往岸邊巡視了去。華生在後麵跟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