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同於西方文化把對理想人格的憧憬寄托在彼岸世界的上帝身上,中國文化把希望全身心地寄托在此岸世界裏生活過的聖人身上。有五千年文明曆史的中華民族,自古以來孜孜以求的既不是解脫原罪、其樂融融的天堂,也不是苦海無邊、回頭是岸的佛國淨土,而是風調雨順、國泰民安的人間聖土。在人間聖土中,百姓們最崇慕、士人們的最希求的便是道貫古今,德澤萬民,福潤乾坤,名滿天下的聖人。曆史上的帝王將相、富紳權貴、師儒哲士、英雄豪傑無數,但在人們心目中享有崇高地位的,也就隻有那麼幾位。這其中孔子以其“至聖”而享有千年盛名。由孔子肇始的儒家學說,注重切己自反的心性涵養,主張人際關係的中正平和,追求出入自在的聖人境界。超凡入聖,不出世間而又超然物外,沉穩凝重而又灑脫飄逸,在人倫親情的現實關懷中,又獲得了安身立命的終極關懷。在追求作聖之功的過程中,盡管真正成功者寥寥無幾,但正是在這樣的過程中,許多前賢大哲、王公貴族、一介書生、布衣貧民都找到了安置身心的最終歸宿。
在《中國儒教史》中,李申先生由於對陳獻章、湛若水思想的誤解而造成對作聖之功的曲解,把追求作聖說成是“宗教實踐”,不但有侮聖人令名,而且使追求作聖之功者氣短,不得不讓人起而辯證,以正視聽。
(一)以陳獻章的作聖之功是宗教實踐嗎?
李申先生在《中國儒教史》(下卷)第十章二(3)引了陳獻章自述作聖之功的一段話,(讀書未得入手處)所謂未得,謂吾此心與此理未有湊泊吻合處也。於是舍彼之繁,求吾之約,唯在靜坐。久之,然後見吾此心之體,隱然呈露,常若有物,日用間種種應酬,隨吾所欲,如馬之禦銜勒也;體認物理,稽諸聖訓,各有頭緒來曆,如水之有源委也。於是渙然自信曰:“作聖之功其在茲乎!”
有學與仆者,輒教之靜坐,蓋以吾所經曆,粗有實效者告之,非務為高虛以誤人也。(《複趙提學僉憲書》之一。然後說:
成聖人,和佛教的成佛、道教的成仙一樣,要靠修煉,是個實踐功夫,不是靠讀書可以得來的。陳獻章的宗教實踐,標誌著儒教理論又將有個大的轉變。
這裏把陳獻章的作聖之功判釋為與佛教的成佛、道教的成仙一樣的“宗教實踐”,實在是大謬不然。在書中,李申先生對陳獻章的“靜坐”作了膚淺而有利於自己的理解,即認為陳獻章的靜坐是“近禪”,當然就是“宗教實踐”了,而非“現代意義上的學問”。
那麼,陳獻章是如何具體地進行這種“宗教實踐”的呢?李申先生在書中並沒有具體論述,而是說陳獻章“不把讀書作為追求成聖的基本手段”,其“基本手段是靜坐”,又象對待書中其他儒家學者那樣,他搜引了陳獻章迷信天、帝、鬼神的幾篇文獻。我們在書中找不到陳獻章是如何通過靜坐來追求成聖的?陳獻章的靜坐到底是怎麼回事?為什麼與成佛、成仙一樣是“宗教實踐”?
現在,我們對李申先生以上的曲解和沒有說清的地方,對陳獻章作聖之功的相關問題略作梳釋。
把陳獻章作聖之功理解為宗教實踐是李申先生的發明,而說陳獻章因為靜坐而“近禪”卻並不是李申先生的發現,他隻不過是把這個說法加以利用而已。學界對陳獻章的看法曆來分歧很大,綜合起來約有四種意見,即認為其思想是禪學、是心學、是儒學、是自成一家。指斥是禪學的以胡居仁、夏尚樸、羅欽順三人為代表,胡居仁說陳獻章是禪學,原由之一是因為靜坐。他說:“周子有主靜之說,學者遂專意靜坐,多流於禪。”又說“陳公甫(獻章)雲,靜中養出端倪,又雲,藏而後發,是將此道理安排作弄,都不是順其自然。”夏尚樸“傳主敬之學”,故他對陳獻章主靜多有批評,認為陳的主靜“宋儒言之備矣,吾尚惡其太嚴也”,是“與東坡要與伊川打破敬字意思一般,蓋東坡學佛,而白沙之學近禪,故雲爾。”羅欽順批評白沙“今乃欲於靜中養出端倪,既一味靜坐,事物不交,善端何緣發見?遏伏之久,或者忽然有見,不過虛靈之景耳。”這些說法顯然有偏見,所以否定這些說法的也早就有了,除了李申先生所舉例的陳自己的辯解、黃宗羲替陳的辯護外,還有如其弟子湛若水在《白沙子古詩教解》中也為陳進行了有力的辨析,令人信服。
我們今天毋庸諱言陳獻章的靜坐是受了佛禪之影響,而且確實與禪有一致之處的,如在陳的靜坐與佛教的靜坐方法中都包含“調息”或“數息”,“定力”或“禪定”等具體內容,都強調思慮專一,排除各種外在的物欲幹擾。但是,我們更應該看到陳的靜坐與佛禪有本質上的不同。陳獻章自己在《與林時矩》書中明白地區分了儒禪:
禪家語,初看亦甚可喜,然實……與吾儒似同而異,毫厘間便分霄壤。此古人所以貴擇之精也……但起腳一差,立到前麵,無歸宿,無準的,便日用間種種各別,不可不勘破也。
這就是說,二者在表麵上相似,但在“歸宿”與“準的”上,即在最終所要達到的目的上卻有著天壤之別。這差別集中體現在儒家不舍棄人間倫理,而佛禪則徹底地放棄了一切,包括自己家庭和社會責任。他曾批評佛禪不識“君臣義”、“父子親”,這說明陳獻章是在否定佛禪背離中國傳統倫理道德的同時,吸取佛禪的修煉方法而創立了自己以“靜坐”為主的成聖之法。
黃宗羲對陳獻章與佛禪的關係把握較準,他說:“蓋先生識趣近濂溪,而窮理不逮;學術類康節,而受用太早。質之聖門,難免欲速見小之病者也,似禪非禪,不必論也。”這就是說二者的關係是似似而實非,或者說形似而實非。他還說:“白沙論道,至精微處極似禪。其所以異者,在握其樞機,端其銜綏而已。禪則並此而無之也。奈何不察,同類並觀之乎?”這裏所說的“樞機”、“銜綏”,主要是指道德主體,而禪宗是根本不講此的。
那麼,陳獻章到底是如何通過靜坐來完成作聖之功的?如何正確理解他的主靜?
首先,這得從他的自述談起,這就是李申先生在書中第671頁引的那段話。對這段話應該仔細分梳:(1)這段話對於正確理解陳獻章十分重要,黃宗羲在《白沙學案》中專門引了這段話來說明白沙之學的宗旨是“以虛為基本,以靜為門戶”。(2)這段話的背景是陳獻章27歲時往江西臨川師從吳與弼,吳與其他學生從事耕作以及各種雜活勞作,並為他們講授了大量的儒家經典。但陳獻章仍然覺得沒有什麼收獲,沒有找到成聖之路。從江西回來後“閉門讀書,益窮古今典籍。徹夜不寢,少困則以水沃其足。”可是仍然沒有摸著門徑,於是又築春陽台,坐於其中,連吃飯都是家人從壁穴寄給。如此又十餘年,終於產生了一次思想飛躍,在靜坐中大悟到了成聖之道。(3)在靜坐許久之後,他看到了自己“隱然呈露”的本體之心。此“心”固然是“闊然如無”的“聖賢之心”,是與道“相湊泊吻合”之心,是無“累”之心,是“大心”,但它又不是虛空、虛無,此心的“呈露”,“常若有物”。也就是說,靜坐久了,便會與道相“吻合”,這樣,人便達到了一定的理性高度,由掌握必然進入自由境界。以此心應對事務,就可以做到隨心所欲,信馬由韁;以此心體認物理,稽諸聖訓,無不貫通,源流湛然。
其次,陳獻章就以靜坐為契機,推衍發展為一套主靜的成聖功夫,所謂自得之學,高揚了人的主體精神,導人進入作聖之道並以此教弟子。
主靜是陳為學的得力處,也是學者的入門處,是其為學的宗旨。陳在靜坐中,見心之本體,並進入虛明靜一的聖境,這種聖境即得道之境,體現了靜坐――成聖的終極目的性:聖人與道同一。他始終強調靜坐、涵養的根本目的――得道:
文章、功業、氣節,果皆自吾涵養中來,三者皆實學也。惟大本不立,徒以三者自名,所務者小,所喪者大。雖有聞於世,亦其才之過人耳,其誌不足稱也。學者能辨乎此,使心常在內,到見理明後,自然成就得大。《論語》曰:“朝聞道,夕死可矣。”孔子豈欺我哉?
與道同一的境界就是虛明靜一的聖境。何謂“虛明靜一”?這就是前麵所說的心體呈露,胸次澄徹。隻有在這種境界中,才能在一動一靜之間,有所見得,才能在廣博閱覽的前提下不被別人牽著鼻子走,不會限於各種條條框框和既定的思維模式,獨立地去思考問題,去體認陰陽動靜的大道理。
黃宗羲精辟地指出陳獻章“以虛為基本,以靜為門戶”,這裏“靜”和“虛”既有聯係,又有區別:“靜”是手段,“虛”是目的,“虛”即與道“吻合”。陳的“道”具有至虛的品格,隻有當人由久“坐”而“靜”,“靜”而後“虛”,“虛”才能達到與“道”“湊泊吻合處”。此時,既非佛教的“寂滅”,也非道家的“虛空”,而是一種包含了“剛”和“盈”的積極有為的最佳狀態。
《乾》之《象》曰“天行健”,天之循環不息者,健而已。君子執虛如執盈,入虛如有人,未嚐少懈者,剛而已。天豈勞哉?君子何為不暇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