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我與蘇妄(1 / 3)

我與蘇妄

中篇小說

作者:衛星之愛

1

我記憶中的第一次感知是一束混著灰塵的黃色光芒投在了我一側的臉上,不是那種直射的光,而是邊緣模模糊糊的一團,微微的有些暖意,照得人癢癢的。那團光剩下的餘暉擦過我的鼻尖,又照在我身邊一個平躺在磚頭壘起來的木板上的女人身上,女人穿了身花花的衣服,雙手交疊放在腹部,光打在她的手上,不知是什麼東西反了光,我伸手擋了擋眼,然後聽見一個女人的聲音說:“噓,媽媽在睡覺呢。”

之後就是一些零碎的片段,有的隻有聲音,有的隻有畫麵,有的隻有味道。

待我感知健全時,我已經能清楚地管一個漂亮的女人叫“媽”了,她每次都會熱烈地回應我——“媽媽在這兒呢!”、“喊媽媽做什麼?”、“哎呦我的大寶貝兒!”就像我每喊一次就能把她與這個稱謂更拉近一分一樣。

我一直都知道她不是我親媽,因為她的聲音和那天那個女人一模一樣。

2

從小到大,一有機會和我爸獨處我就會問他我親媽的事兒,跟他描述我記事兒那天的畫麵。以前他總是否認,堅稱耿韻就是我親媽,我要還嘴,他就揍我。後來家裏買了樓,我有了自己的房間,他就開始處處避著我。有一次他被我逮著,說了幾句正想揍我的時候,發現我的尺寸已經不合手了。

他放下高舉的手,出於習慣性地否認:“胡說!那天你在你奶家,根本沒讓你去!”

“我還燒紙來著呢!”我說。

“你那麼小,怎麼可能讓你燒紙!”他說。

“我還記得喪事那天吃的是羊肉丸子冬瓜粉絲湯!”

“那,那可能是你媽給你帶回去的。”多詭異的謊話啊。

“我就記得她在。”

3

我最近一次問我爸那件事是在耿韻中風住院後,他終於不再說謊,承認入殮那天把我放在了奶奶家土坯房的火炕上,那房不是正房,窗上糊的還是窗紙,火炕旁邊就放著我親媽的屍體,耿韻一直在炕上陪著我。

他承認那天讓我跪在火盆前燒了紙,說我以為在玩,一張一張燒得特別帶勁。他承認那天給我吃了羊肉丸子冬瓜粉絲湯泡米飯,說我很愛吃,還回了碗。

他說我不哭不鬧,特別乖。

我說,這不就得了嘛,怎麼就非得說瞎話呢。

他說,好多事連自己都騙不了,家裏就你小,也就能騙騙你了,不然日子沒法兒過下去了

我說,那我再問你一個事,你跟我說實話,蘇妄到底是不是你親生兒子我親哥?

4

我爸說,蘇妄以前叫耿旺,耿韻帶著他嫁過來時,他給他改了名。

“我覺得這名一看就像個十足的傻子,想給他改成希望的望,也不知道怎麼就寫成這個字了,平時就算專門想寫這個字也想不起來怎麼寫。”我爸說。

“這一改就改成十足的瘋子了。”我說。

我爸嗬嗬地幹笑了幾聲,笑完走出病房去樓道看了看,回來偷偷地點上了根煙。

我替他望著風,等他抽完煙。他抽著煙,直直地盯著耿韻床頭的吊瓶,煙抽到三分之二的時候,他拿起藏在床底的一個易拉罐,把煙熄滅,按了呼叫鈴,喊護士來換液。等到吊瓶裏已經完全沒有液了,護士還沒來,他又去服務台把護士喊了過來。

以前他都是讓我去叫護士的,我知道,他已經不想和我說話了。

護士一進來就聞見了煙味,在他們開始慣常的指責、賠禮、保證程序前,我離開了病房。

5

一周後的中午,我在單位食堂吃飯時接到了我爸的電話,他說房子已經過戶到我名下了,讓我周末有空去把蘇妄接回來。

我說,好的。

他頓了很久沒說話,然後終於在我要掛電話之前說出了那句話:“你對他好點兒,要不是他,這房是落不到你一個人身上的。”

確實,如果沒有蘇妄,我應該會有個已經娶妻生子的弟弟,我爸說過,再有孩子,他絕對不會讓他讀那麼多書了。

我能喊“媽”的那年,蘇妄在上學前班,後來我也開始上學前班了,他還在上學前班。

事情就是在我們都上學前班的那年出的,是個秋天,耿韻已經顯懷了,有時放學她來接我們,會穿著我爸的製服。

那天是我爸送我們上的學,我坐在自行車橫梁上的小椅子上,蘇妄坐在後車架上,路過東大橋的時候我爸叫我們閉眼,還叮囑我們晚上和媽媽回家的時候不要走這裏,從街裏繞回去。

我沒徹底閉上眼睛,透過眼睫毛虛虛乎乎地看見橋兩邊圍了很多人。

放學後,耿韻穿著我爸的製服舉著串糖葫蘆在校門外等我們,一看見我們出來,她就接過我倆的書包,把糖葫蘆遞給了我。糖葫蘆上的糖皮有點化了,滴下來粘在了我衣服上,我低頭用手摳了幾下沒摳下來那塊糖漿,正想把糖葫蘆給蘇妄,好騰出兩隻手把糖漿搓下來,一抬頭,發現蘇妄已經蹦蹦跳跳地領著耿韻朝東大橋的方向走了,我就也舉著糖葫蘆跟了過去。

東大橋兩邊的人比早晨還要多,橋口還停了輛警車,蘇妄拉著耿韻的手就往人群裏擠,圍觀的人看見耿韻的製服還給他們讓開了一條小路,徹底鑽進人群之前,耿韻回頭笑著對我說:“給媽媽剩一個紅果啊,媽媽這幾天特想吃酸的。”

那天回家後耿韻流了好多血,我爸在送她去醫院前紅著眼睛狠踹了蘇妄一腳,還把我手裏那根還剩一顆山楂的冰糖葫蘆奪過去折成兩半扔在地上踩碎了。

這之後蘇妄就被送走了。

後來我上小學,從幾個愛講鬼故事的同學口中聽說過各種版本的東大橋恐怖故事,我覺得都沒那天我爸的眼神恐怖。

我小學畢業那年的暑假,蘇妄曾經被接回來過幾天,在此之前有幾個月的時間耿韻和我爸都在冷戰,蘇妄回來之後,他們就和好了。現在想來,應該和這次一樣,蘇妄是一個交換條件。

當時蘇妄已經很高了,也更像個傻子了,我爸把他領進家時他害羞得不肯進門,他像個想躲在大人身後的孩子,但屋裏的大人沒有一個比他高,也沒有一個讓他覺得可以依附,於是他隻好用十指緊緊地摳著防盜門,口中發出含糊不清的低鳴。

耿韻站在客廳裏哄了他很久,越哄他就越害怕,後來低鳴聲變成了恐懼的大嚷,我爸嫌丟人,走過去想把他從防盜門上扯下來,卻被他一伸手推了個屁股墩兒。

我一下沒忍住,笑了出來,蘇妄看見我笑,忽然也跟著笑了起來,從防盜門上鬆開手,像小時候一樣一蹦一跳地朝我走過來,口中嘟囔著像是“妹妹”也像是“墨墨”的聲音,我卻怎麼也不能像小時候一樣喊他“哥哥”了。

當天晚上還不到9點我爸就催我們回屋睡覺,我在廁所洗臉時聽見他們關上了臥室的門,還在裏麵反鎖了。但沒過多久,他們那屋就響起了急促的敲門聲,我聽見耿韻打開門,低聲哄了蘇妄幾句,又關上了門,然後敲門聲再起,再開門……轉天早晨,我爸一臉慍色地從蘇妄的房間走出來,沒有洗臉就去上班了。

之後幾天晚上也是如此,一個星期後,我爸和耿韻大吵一架,又把蘇妄送走了。打那之後,一直到我上大學離開家,他們的臥室再也沒有關過門。

6

我一直以為吉人村療養院應該在這座城市的邊緣,但我們跟著手機導航不到半個小時就到了地方,周邊算不上繁華,但該有的全都有。

療養院門口有一個小超市,蔣楓問我要不要買點什麼,我說又不是去探望病人,他“哦”了一句繼續往院裏開,找到泊車位把車停好、下車後,我又把他拽回了門口的小超市。

我想買一排以前耿韻總買給我們的樂百氏乳酸奶,但找了半天沒找到,隻好買了一排娃哈哈AD鈣奶。

結完賬,從小超市走回療養院的路上蔣楓一直在笑著看我,我知道他又在發揮想象力描繪我和蘇妄深情的兄妹關係,我不想理他。

我們穿過空曠的院子推開了主樓的大門,大廳裏一個人也沒有,兩側的牆上貼了些療養院的宣傳單,正對門口的那堵牆上掛著兩個月前的節日標語。

如果它真如宣傳單裏所說容納了那麼多的瘋子與傻子的話,這座建築的隔音未免太好了。

“怪不得你媽一住院你爸就要把阿妄接回來呢。”蔣楓看著一張已經褪色的價目表說。

蔣楓是南方人,我們剛談戀愛那陣,我第一次給他講我家裏的事,他就開始管蘇妄叫阿妄,聽著就像TVB那部傻子電視劇的男主角一樣。

“你還記得我和你說過蘇妄的妄是哪個妄嗎?”我問他。

“那你呢,你更希望他是個傻子還是個瘋子?”他問我。

我和蔣楓說過,東大橋的事情之後我就開始有些害怕蘇妄,我總會懷疑他其實沒有那麼傻,懷疑他腦子中和我們一樣的那部分“惡”還沒有傻透。

我們說話的聲音很小,但還是激起了“嗡嗡”的回聲。蔣楓說再沒有人出來就有點瘮人了,然後他話音剛落,一個滿臉皺紋的小侏儒就啪嗒著拖鞋從一旁的樓道走了出來。侏儒聲音低沉,操著這座城市的口音,他問我們找誰。我和他說明來意後,他又走回了樓道,過了一會兒,一個穿著白大褂的中年女人和他一起走了出來,女人對我們勉強地牽了牽嘴角,轉身揮手讓小侏儒回去。

小侏儒狠掐了女人一把屁股,惹得女人跳起來一聲尖叫,尖叫聲回旋消散後,他滿意地朝我們狎玩一笑,啪嗒著拖鞋離開了。

所以這個看似工作人員的女人是揉著屁股朝我們走來的,這讓我事先準備好的一套冠冕堂皇的過場話顯得有些不合時宜,好在女人並沒有與我們寒暄的打算,她揉好屁股就把手插回了白大褂口袋裏恢複了一台辦事機器的樣子,與我一問一答,沒有廢話。

我說我要接蘇妄回家,她說蘇妄,哦,蘇妄,顯然就算再重複幾遍她也不會想起與這個名字相稱的那個畸人,這裏每個人都很怪,所以大家都有一個相同的特點,也就都變得麵目模糊了。

她喊來另一個人帶蔣楓去找蘇妄,我跟著她去辦公室辦出院手續,我看到了那張當年我爸填的入院登記表,他又把蘇妄的名字寫錯了,寫成了遺忘的忘。

辦完手續,蔣楓還沒有出來,我給他打電話,他說阿妄不肯跟他走,讓我去幫幫他。

我循著哭鬧聲找到了306房,門是敞開的,一個胖胖的典型愚型兒正坐在地上撒潑,蔣楓尷尬地望著我,我自嘲地笑了一下,把他從房間裏拽了出來。

“是我的錯,你又沒見過蘇妄,怎麼能讓你自己去找他。”

“這不是蘇妄?”

“不是,蘇妄長得很漂亮,他不是天生的弱智,他是被產鉗夾的。”

我們是在活動室找到的蘇妄,他正坐在沙發上看電視,我一看他的背影就認出了他,因為他的後腦勺有個明顯的凹陷。

他還和以前一樣留著短短的板寸,隻是很多頭發都白了,加上他頭的形狀,顯得像個掛霜的冬瓜。他今年應該三十多歲了,具體三十幾歲我不清楚,因為習慣了用上學的年級來估算人的年齡,而蘇妄卻隻上過學前班。

我記得,我爸也是從30多歲開始長白頭發的。自從聽說那個流言,我就總會下意識地找他們兩人身上的共同點,每次找到之後卻又很後悔自己的多事。

電視上正在直播非洲野牛大遷徙,一頭牛在過河時摔倒了,一男一女兩個主持人正在畫外音裏為它加油,而那頭牛卻像屏幕外的蘇妄一樣茫然無感,一動不動。

我忽然很害怕喊他的名字,感覺隻要不打擾他,他就可以永恒地以這個不老也不年輕的狀態存在在這裏,而隻要他一回頭,就會瞬間白發垂地,一眼萬年。

蔣楓喊了他,他喊他阿妄,又喊他的全名,他都沒有反應,最終是跟來的工作人員喊了一句“帥哥”,蘇妄才傻笑著回過了頭。

他幾乎沒有什麼變化,除了又傻了一點。這麼多年了,我爸眼花了,耿韻中風了,我有房子了,他怎麼就不老呢。

還是那麼白,睫毛濃密的大眼睛,然後我就不敢再看下去了,我怕我又忍不住在這張臉上尋找蛛絲馬跡。

和我們這些正常人不一樣,他回頭好像隻是為了讓我們知道他就是“帥哥”,他沒有給我們任何說話的時間就又把頭轉了回去,之後我們再喊多少遍帥哥他也不理了。

蔣楓衝我做了個無奈的鬼臉,我從包裏拿出了那排娃哈哈AD鈣奶,剛掰開塑料膜取出一瓶,蘇妄就聽見聲音回了頭。我把一瓶插好吸管的娃哈哈遞給他,他每吸一口都會像漱口一樣讓鈣奶接觸到口腔的每一個地方,最後才不舍地緩緩把它吞下。即便是這樣,那小小的一瓶奶也很快就被喝光了,吸管發出刺耳的風聲後,他從瓶子裏拔出吸管,伸出舌頭舔吸管上的奶珠,然後又撕開瓶口的錫箔紙,舉起塑料瓶,把瓶底的最後一點奶送入了口中。

喝完,他看著我,我看著他,直到從他眼中覓到曾經熟悉的央求眼神,我才張口說:“還想要就和我回家。”

“嗯!”他興奮地點頭答應,猛一下從沙發上站起來,拉著我的手就要往外走,這時一個穿著藍圍裙的工作人員推著清潔車走進了活動室,他對蘇妄調侃說:“要走了也不去看看你媳婦兒?”

跟來的那個工作人員向我解釋說蘇妄與一個20多歲的弱智姑娘關係很好,大家就開玩笑地說他們是夫妻。我又掰開了一瓶娃哈哈遞給蘇妄,示意讓他去拿給他“媳婦兒”,他接過娃哈哈,笨拙地拆開吸管的塑料膜又把吸管穿透錫箔紙插入瓶中,然後遞還給了我。

“哎呦,妹妹來了就忘了媳婦兒呦!”穿藍圍裙的工作人員誇張地哂了一聲。

7

開車回家的路上,蔣楓說沒想到你還挺會哄小孩,我說,當初我爸就是這麼把蘇妄騙到療養院的。

我喝光了蘇妄遞給我的娃哈哈,而且也執行了他剛才的程序,把鈣奶喝得一滴不剩,隻是撕錫箔紙的技術不夠嫻熟,隻撕掉了一半,招來了坐在後座的蘇妄的嘲笑。

蔣楓說:“這不挺好嗎,哪有你說的那麼恐怖。”然後他扭頭對蘇妄說:“阿妄是個好孩子!”

蘇妄沒有理他,這逗笑了我。

“你還記得我以前跟你講的‘土行孫’的故事嗎?”我對蔣楓說。

“我想想啊,你給我講過太多的怪人怪事了,沒來這座城市之前,我還以為它就像你描述的那樣怪……是不是那個整天拉著小車收廢品的侏儒?”

“對,你記得關於他的那些風言風語吧?”

蔣楓意味深長地笑了一下,顯然他記起了。

“前幾天我們單位新來的那個研究生小劉,是他女兒,她還有個哥哥,在北京工作。”我說。

“啊?”

“有時我會覺得,如果沒有那些怪人承載著那些怪事兒,我們這些人就沒法兒故作正常地活下去。”

8

蔣楓把車直接開到了醫院,停車位前正好有個垃圾桶,我就下車倚著車窗點了根煙。

剛點著就感到背後有敲擊的動靜,我一回頭,看見蘇妄在車裏伸出兩根指頭放在嘴上,對我做著要煙的動作。

我打開車門讓他出來,遞給了他一根煙,他熟練地用我的打火機點燃了煙,我注意到他夾煙的兩根手指有些發黃,顯然煙齡不短了。

他吐出煙時會微眯上他毛茸茸的大眼睛,讓他看起來像個與年齡相稱的普通男人,或者更確切的說,像是我爸想要的那個兒子。

蔣楓鎖好車從車頭繞過來遠遠地盯著我們兩個煙民,皺著眉頭對我說:“正好,把你那些煙都給阿妄吧。”不知從什麼時候起,他已經不再像當初談戀愛時一樣迷戀我抽煙的動作。

蘇妄在香煙還剩1厘米左右就燃到過濾嘴的時候用左手的食指與拇指小心地把煙捏滅,然後把煙屁股收到了褲子的口袋裏。他做這一係列動作時連貫且麵不改色,我的左手卻感到了灼燒的疼痛。

見他仍對垃圾桶上的煙灰缸裏的一堆煙屁股戀戀不舍,我拽了拽他的衣袖說:“走吧,回家給你一條新的。”

他傻笑著說了聲謝謝,朝我拽他的方向跟了上來,對於這個成年人的許諾表達了孩子般的欣喜。

在住院部門口的台階上,他停下了腳步,我又拽了拽他,他恐懼地望著一樓黑洞洞的大廳,死活不肯邁步。這時,一對父子模樣的中年男人和十歲出頭的小男孩也走上了台階,男孩和蘇妄一樣不想進去,被男人哄了幾句又嗬斥了幾句,索性坐在地上開始撒潑,蘇妄看見,竟有樣學樣地也一屁股坐在了地上,男孩短手短腳,不停地踢騰叫喊著,他長手長腳,呆呆的,靜默懇求地望著我。

男孩的父親開始與兒子角力,想用他成人的力量打敗僅僅依靠地心引力的兒子,卻隻扯下了兒子的上衣,他惱羞成怒,轉為用腳踹他丟臉的兒子。蘇妄看到這一幕,趕忙站了起來,起來時他那雙鞋底已經磨平的雙錢球鞋打了個滑,我抓住他亂揮的左手把他拉了起來,那是一隻完全可以把我的拳頭包住的大手,粗糙得幾乎摩擦幾下就能劃破我的手掌,怪不得他撚煙時不疼。

父親仍在踹他的兒子,謾罵內容已經轉為與此地無關的學習問題。蘇妄一會兒看看住院部大廳,一會兒看看我,他這樣來回看了幾次,讓我和蔣楓都覺得裏麵似乎真的很嚇人了。

我做了最後的努力,我說:“不想去看看你媽嗎?她生病了,住在裏麵。”

蘇妄用迷茫質詢的眼神看著我,不知道是記不起耿韻還是不懂什麼叫生病。我想了想耿韻中風後那雙呆滯的眼,決定放棄了,掏出手機給我爸打了電話,說我已經把蘇妄接回來了,他害怕,我們就不上去看你們了。

我爸說好,語氣中依稀有一絲慶幸,他問我接下去要去做什麼,我看了看蘇妄穿的那身西紅柿炒雞蛋色已經暈染的假冒國家隊運動服,說我打算帶蘇妄去買幾身衣服。他猶豫了一下,又說好,然後歎了口氣,掛了電話。

9

蔣楓開車帶我們去了月壇商場,他單位過節發了張1000塊錢的購物卡。

我們直接乘升降電梯到了4樓的運動服裝區,以前上學的時候,我和蔣楓逛商場隻逛這一區,我們買過情侶款的貝殼頭、匡威……現在我們上班隻能穿黑色皮鞋。

蘇妄在361°的專櫃看上一身同樣是西紅柿炒雞蛋配色的運動服,他去試衣服的時候我爸來了電話,說我表弟高中時的校服還沒扔,讓我別浪費錢,一會兒去他家拿幾身校服就行。

我掛了電話,蘇妄從試衣間走了出來,他不看鏡子,而是歪著頭看著我。我注意到蔣楓一直在旁邊的三葉草專櫃轉悠,於是對蘇妄說:“不好看,咱去買身貴的。”

所幸三葉草這一季沒有西紅柿炒雞蛋的配色,蔣楓幫蘇妄挑了一身藍色的運動服,我讓他陪著蘇妄去試衣服,然後趁他們倆都不在,拿購物卡買下了蔣楓尺碼的那身運動服。

10

我在車上給表弟家的座機打了電話,是姑媽接的,她什麼都沒問直接說現在過來吧,都給你拿出來了。

我第一次聽說蘇妄就是我爸的親生兒子的流言就是從我姑媽口中,當時她帶我和蘇妄去參加一個遠房親戚的婚禮,在酒席上,她毫不避諱地談起這件事,她和我爸不同,對她來說,最可恥的事情便是沒有別人家的閑事可談論。

我從小就害怕她,她仿佛有種超能力,能夠通過吸收別人的不幸讓自己容光煥發。我上大學之前她最愛問我的事是蘇妄的近況和耿韻還能不能生,我上大學後她最關心我的戀愛問題,我談戀愛後她最愛和別人說我搞了個南方小男人,我畢業後她當然不會放過結婚和買房的事。我本來以為表弟進監獄後她會有所收斂,但她看透了我們都不如她內心強大,依舊玩命地從所有人身上吸收她甘之如飴的負能量。

去姑媽家的路上,我和蔣楓已經為一會兒誰和蘇妄一起上樓的事吵了一架,蘇妄坐在後座嗬嗬地傻笑,蔣楓回頭開玩笑地罵他:“笑什麼笑,你姑家比醫院可怕多了。”

最終的方案是我和蘇妄一起上樓,15分鍾後蔣楓打電話營救我。

蘇妄這次很聽話,隻不過他堅持要拎著那身三葉草的運動服上去。

姑媽已經為我們提前打開了防盜門,我直接拉門進去,客廳裏早就沒了以前的那股臭球鞋味兒。姑媽的聲音從表弟的臥室傳出來:“傻妄來啦,過來吧!”我如果沒聽錯,她興奮得聲音都發顫了。

出乎意料之外,蘇妄竟不害怕姑媽,循著聲音樂顛顛地跑去了表弟的臥室,我走進臥室時,正看見姑媽用要出招前的標準眼神上下打量著蘇妄。

果然,她說:“這個兒頭,真是我們老蘇家的人啊。”

如果有旁人在場,她定會用勝利者的眼神繞場巡視邀取激賞,但我不識趣已久,沒有這個資格。

表弟的臥室還像以前一樣貼著體育雜誌送的各種球星海報,隻不過那股熱絡的男生體臭變作了疏離的樟腦球味。姑媽盤坐在床上,身旁放著一摞折疊整齊的校服,一共三套,一套藍色一套白色一套綠色,是這座城市每個人中學時代的顏色。

她見蘇妄提著的那個三葉草的購物袋,責備地看了我一眼,蘇妄這時才感到了這個女人身上的危險氣息,緊緊地把購物袋抱在了胸前。

姑媽指指那摞校服,說讓蘇妄試試合不合身。她始終沒碰那摞校服的任何邊角,不管在我們來之前她曾怎樣像撫摸兒子的臉龐一樣摩挲那些校服,但超能力者是決計不會在人前暴露自己的脆弱的。

蘇妄堅持要先試那身三葉草,姑媽不肯給我們這個在她麵前展示兄妹情深的機會,要求蘇妄先試校服,雖然我隻想馬上離開,但在這個情況下,也隻好要求蘇妄先試校服。

僵持了一會兒,蘇妄忽然開始當著我們的麵脫衣服,姑媽笑了,她說“傻妄啊傻妄”,這讓我難堪的場麵多少讓她滿意了些。

我扭過了頭,但屏蔽不了姑媽嘖嘖的評論:這小背心以前是白的吧?傻妄啊,咱這小褲衩屁股上怎麼有個洞啊!咱是多久沒洗過澡了啊,你看這皮都皴了……

直到蘇妄用他粗糙的手勾了勾我的手指,我才扭過頭,他穿著那身露出一截胳膊和小腿的藍色三葉草開心地衝我張了張胳膊,毫不困惑。我感到姑媽第一次向我投來了她的勝利者眼神,我知道,她已默許我加入她的複仇者聯盟了。

這時蔣楓的電話打來了,他用我們預先編好的台詞催我快走,姑媽趁勢把校服和蘇妄換下來的運動服都塞到我懷裏,“善解人意”地對我說:“有急事兒就趕緊走吧!”她還不忘戲謔地衝蘇妄伸出大拇指:“傻妄真帥!”

這場大戲,應該夠她堅持到下次監獄探望日了吧。

11

蔣楓一看見穿著不合身三葉草的蘇妄就秒懂了,路上我自覺地沒有說話,快開出姑媽的小區時,蔣楓裝作漫不經心地對蘇妄說:“阿妄,你都有三身新衣服了,把你身上那身給我吧?”

上大學時,我和蔣楓都是有著過時的憤青情懷的小青年,工作後,出於女性大無畏的自我犧牲精神,為了我倆共同利益的最大化,我率先放棄了那種黑白分明的價值觀,讓蔣楓還保存著那份可愛的傻氣。以蔣楓的慣常性格,再加上這次我的“詭計”的唐突暴露,我本來以為他會立馬掉頭開回商場把衣服換回蘇妄的尺碼,沒想到他會這麼配合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