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來了
短篇小說
作者:幹誌芳
李登給我講了他年輕時經曆的一樁奇事。當然他現在也並不很老,可那事距今差不多有十年了,在人的一生中,十年不漫長,也不短暫,再風平浪靜的人生,都不可能將其忽略,更何況李登有著這絕無僅有的傳奇經曆。他敘述時一情一節講得清晰透徹,曆曆如在眼前。我覺得難以置信,他急赤白臉地發誓賭咒,看樣子我若再懷疑可能會要了他的命,姑且信之。我問,那人證和物證呢?
人證?旁觀者清,當局者迷。李登沉浸在往事中,我斜刺裏一槍,他有點愣神。我嘴角一扯,將他扯醒。他眯眯眼,笑道,要說人證啊,我故事裏的那些人都是啊!你可以一一去核實,如有半句虛話,我就……
切!遠在天邊的你就別管了,近在眼前的不是有一個?李登的妻子安琪端著水果拚盤放在桌上,笑盈盈地在他身旁坐下來。
對對對,這就是人證!李登拍拍安琪的肩。他又起身跑進書房,捧出來個精致的木匣,放到我麵前,道,這就是物證!我打開木匣,裏麵隻有一張龍的照片。我長籲口氣:龍呢?它活了,飛走了?李登你開什麼玩笑?李登急道,我不開玩笑!我望望安琪,她毫不猶豫地點點頭,不開玩笑!
按我對他們的了解,他們不是睜眼說瞎話的人種,那麼,這夫妻倆是魔怔了?或是做了個共同的夢?世上怎會有這種事?
我躬身將匣子攏在胸前,想要不受幹擾地作出判斷。那照片靜靜地躺在盒底,光線被遮住,陰陰鬱鬱的,唯有龍的一雙圓睜睜的眼睛十分醒目。我目不轉睛地盯著照片中的它,它竟也在照片中目不轉睛地盯著我。我猛然想起多年前聽到過的關於冕狼的故事,刹時就相信了。想到龍倒還有個辨識,冕狼卻可能與我擦肩掠過而我隻能木知木覺,不由打了個寒戰。
李登因工作極端出色得到公司獎勵。早就風聞獎品神秘而怪異,誰知從北京總部大老遠快遞過來的,竟是條木製的玩具中國龍!公司上下一片嘩然,原先因妒忌而鬱悶不已的某些人,心頭的怨氣瞬間煙消雲散,轉而同情李登了。一位中年女同事抓過那獎品,道:做得還蠻精巧。喂,小李,這個,送給我家兒子玩吧,你這裏擱著也沒什麼用。李登笑嗬嗬地望著她,一言不發,看了她三秒鍾,她心裏發毛,訕訕地放回他桌上。
木龍做工非常精細,它有著馬的頭,虎的嘴,蛇的身,鬣的尾,鹿的角,鷹的爪,魚的鱗和須,與傳說中的一模一樣,卻比往常見到的工藝品神異許多,每次與它兩兩相望,都覺得它的眼睛在悄無聲息地轉動。李登又驚又喜,捧著匣子愛不釋手,對於同事的嘲笑,並未放在心上。
李登把木龍捧回家,環顧四周,覺得客廳中人聲鼎沸、書房內塵埃肆虐,均非寶貝安身之所。安琪替他將書房收拾了幾次,都不稱他的意,她賭氣不管了。這龍,就一直在木匣子裏呆著。
龍在一個風雨之夜醒來了。它在精美的盒子裏抖動,從心平氣和到狂躁不安,李登瞬間辨別出來了。
隻是他不敢相信:一條裝在盒子裏的木頭龍,竟然會發出窸窸窣窣的聲響?
李登一把抱住盒子,顫抖著打開——其實它幾乎是被龍頭頂開的,李登的眼睛差點與它的眼睛撞上,它眼中閃著的光芒,令李登前所未有的惶恐。他正待蓋上,那龍卻忽地探出頭,滑了出來,身上的鱗片與木匣子的邊沿摩擦著,發出細微的哧哧聲。李登渾身發抖,匣子咣當當地滾落在地。
安琪聞聲趕來,一眼瞧見半空中盤旋的龍,驚叫一聲撲到李登身上。
龍騰空而起,在李登夫妻倆驚駭的注視下鑽出窗戶。此時的窗玻璃對龍來說形同虛設。它飛出屋,瞬間膨脹了幾百倍,像是為夜空拉上了巨大的天幕,它在天幕前淩空舞蹈,美不勝收。熱身完畢,它鑽入黑幕,隱遁而去。
兩人趴到窗台上,安琪喃喃道:它去幹嘛?
李登搖搖頭:我隻想問問它,它為什麼活了?
安琪問:你怕了嗎?
李登道:不怕,我不是葉公,我隻想知道它為什麼活了。
李登夫妻倆整夜未眠,直到天快亮時才迷迷糊糊地睡著了。當東邊第一縷光線射進窗戶,兩人猛然驚醒。李登看到木匣不知何時已合上了,趕緊打開來,卻見那龍好好地在裏麵呆著。他對安琪笑道:我看,咱們倆做了同一個夢!安琪拍拍桌上:什麼夢呀!你瞧瞧,都水漫金山了。李登仔細看,龍身上濕淋淋的,用手一摸,摸了一把水。再仔細看,匣子內外都濕漉漉的。
李登給寄送獎品的總公司人力資源部同事打電話,想探探這龍的淵源。對方不知就裏,隻問他獎品收到時有無損壞。李登趕緊否認,並表示這獎品太好,周圍人都很喜歡,托他打聽是在哪裏購買的,或許也想買些。對方神秘地嗬嗬一笑,道,這寶貝可沒地方買,是董事長家的祖傳之物。
董事長家的傳家寶為何作為獎品送給員工?李登聞所未聞。那同事像是看到了李登摸不著頭腦的窘樣,壓低嗓門:董事長說過,有緣人得到這寶貝,會有好運。李登趕緊追問:那萬一——對方笑道:沒有萬一,董事長還說了,為公司作出重大貢獻的人,就是與這木龍有緣的人。我也是無意中聽董事長對我們頭兒說的,你可千萬保密啊。李登連連點頭,也不管對方看不到:一定一定!對方又道:還有,不管怎樣,千萬要好好保管啊!李登又趕緊點頭:一定一定!
那晚以後,龍又在李登夫妻倆的目送下溜出去幾次,都是趁著風大雨大的機會。李登和安琪總是興致盎然地目送它出窗,又歡欣鼓舞地迎接它回歸。除此之外,它都安安穩穩地呆在那個匣子裏。李登對龍的來曆耿耿於懷。他懷疑這真是數千年前一時心動想找葉公聊聊的那條龍,如果當時葉公以實際行動表達對它的深厚感情,它或許從此就留在人間了。而現在的它,可說是來曆不明。他在網上搜索了一陣子,也在各大論壇發貼子詢問,除了那個葉公一而再再而三的被揪出來嘲弄,沒有發現有價值的線索。網上搜到一些圖片,說是國外有些人遇到的龍,煞有介事地,但那些圖片讓李登看得想吐:那也能叫龍?叫怪物還差不多!——李登講到這裏,按如今的網絡熱語進行概括:那都是些龍族裏的矮窮挫,而他的這個則是標準的高富帥——他對安琪說,咱們老祖宗的審美情趣確實是別的族類難以企及。安琪不以為然,他打開匣子,鄭重道:你看,即使它現在委身於此,卻依然不怒自威,令人望而生畏!我和它相處這麼久,始終對它恭恭敬敬的。見安琪不信,他問道:你回憶下,自從它來我家,我雖然喜歡它,但什麼時候有過摸摸它、碰碰它的輕佻舉動?安琪想想,表示讚同。
生活與往常一樣渡過,李登習慣了有龍陪伴的日子。他形容自己與龍的關係,像是少男少女的初戀,為避免大人橫加幹涉,隻能將它藏在心裏,但擋不住的激情卻常常有向世界高聲宣布的衝動!他很想將自己的龍的照片放到網上,炫耀自己的榮耀與秘密。可是,衝動再強烈,也需澆一盆冷水將其澆滅,這個巨大的秘密,隻能與龍,還有安琪共享。
周六,安琪休息,李登卻要去加班,安琪扯著衣角不讓他走。李登明白即使木龍溫柔善良,絕不可能在家裏興風作浪,膽小的女人還是不敢與它共處一室的。他捧起木匣:我帶去辦公室,讓它陪著我工作,總行了吧?
李登在公司並不安生,他每隔十分鍾就會接到安琪的電話,反反複複幾句話:木龍怎麼樣了?它還沒動靜?它要是跑出來了,是大劉會嚇暈還是倩倩會嚇暈?李登說:它不是隻在晚上出去嗎?你別費心了,好好幹家務,我回家要檢查的!
安琪道:那也不一定呢!龍的心思你能猜得到嗎?
在接到她的第十個電話時,李登環顧空蕩蕩的大辦公室,貼著話筒低聲道:親愛的,如你所願,今天龍有點反常,它確實在白天飛出來了,大劉和倩倩都被嚇暈,送醫院了。
安琪興奮異常:真的?
煮的!李登掛掉電話。其實他將木龍留在了車上。他望望樓下,沒什麼異常動靜,估計那龍安穩著。他索性從樓梯走到地下車庫,坐進車裏,看看它有沒有耍花樣。龍靜靜地在它的安身之所目瞪口呆著,仿佛從未有過驚世駭俗的那幾晚。李登越瞅越歡喜,他輕聲道:龍兄,你前幾夜去了哪裏?以後可否帶我一起去?如果安琪膽量足夠大,能否也帶她一起去?
龍繼續沉默著,李登也容忍了它的沉默。他回憶起那幾個不同尋常的夜晚,忽然又懷疑是與安琪做了幾個奇幻的共夢。這倒真是個與眾不同的獎品呢,要是像往常一樣獎給他幾千塊錢,按安琪吃貨的德性,不過是幾餐高能量高脂肪的垃圾食品,填滿她永不饜足的胃腸,給她身上平添幾斤肉而已。
李叔叔,你拿的是啥?讓我瞧瞧!李登端詳著安靜的木龍,不防有個男孩躥到他車旁,拚命拍著車窗。壞了!李登下意識地往懷裏一抱,那小子已拉開車門將木龍搶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