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從哪輩子留下來的說法,八月一到,牛兒就得結成群去草兒豐盛的山上撒歡,這時候的牛兒最上膘,最能賣好價錢。因此,家鄉人把這時候的牛叫做八月牛。
暑假裏,我收到了省金融學院的錄取通知書。滿心的歡喜把前些日子的焦慮和不安瞬間忘得一幹二淨。在爸媽眼裏我變得越發金貴起來,我抬手動足他們都說我像個信用社信貸員的舉止。總是用那雙昏花的老眼親昵地看著我,“真沒想到,咱家也能出個信貸員,咱村裏多少輩連個中專生也沒考住,這都是祖上積了德才修成的。”爸是信用社的退休職工,對信用社感情很深,從早到晚老是誇信用社的好,說信用社是服務“三農”的主力軍,與農民是名副其實的魚水關係,為農村經濟發展作出了很大的貢獻,爸最大的願望就是我能考上金融學院,畢業後能成為信用社的信貸員,沿著他走過的信貸路繼續為鄉親們服務。
“哼,光靠你祖宗積德沒有這好社會能行?”媽不同意爸的說法。
“嗯,對對對,共產黨成立了新中國,我才娶下了你,這政策一開放,咱家就改革出了個信貸員!”爸黑紅的臉上像喝了二兩高粱白,把“大槐樹”吸得嗞嗞響。
姐也很快趕了回來,帶回兩件東西,出嫁時媽陪送她的紅皮箱和新買的一條紅毛毯,讓我走時帶上。望著姐瘦黑的麵容,我不忍心收下,知道姐家裏緊,剛圈了5眼新窯,還拖著五千多塊錢饑荒哩!可姐一臉堅決:“弟,姐給你就收著,姐和你姐夫那裏省省就有了。”我扭轉頭,淚水湧了出來。
晚上,全家圍坐在院子裏的老榆樹下,商量著為我籌集八千多元的學雜費。爸問媽櫃裏還有幾張存折,媽說:“你的家底你還不清楚,就那五千多塊。”這是準備為我的拐哥哥娶媳婦做彩禮錢的。哥哥三十幾了,還沒成家。哥哥長得並不醜,心靈,在村上也算個能人,會木匠、油漆,還經常跟鼓樂班搭手去為紅白喜事吹嗩呐。小時父母光顧在生產隊裏掙工分,沒照顧好哥哥,他掏鳥窩時不小心從崖上掉下來,摔壞了一條腿,從此,哥哥拐著一條腿踏上了他的曲折人生路。
今年春上,爸和媽托親靠友,總算給哥哥定下一門親。那姑娘犯有輕微神經病,但娘家彩禮一分不少,五千塊錢交過去就結婚辦事。
“醜娃,你把你的事兒推推,等收了秋,賣了糧,再去送彩禮。”媽用征詢的目光望著哥說。
夜色裏,我看不清哥的表情,隻見他仰著個臉,望著星鬥閃爍的夜空,好半天才慢悠悠地說:“家有千件事,先把緊的來。我這麼些年都熬過來了,還差這幾天?再說林小上了金融學院,我這個當哥的在人前也光彩不少哩!後半年我再多攬些活兒,辛苦些就鬧下了。”我給哥遞了支煙,隻覺得手好抖。
除了五千多還剩兩千多塊呢!爸和媽都犯起愁來,借吧,我們村都是些貧困莊戶人,這幾年剛活泛了些,一時也湊不到這麼多。可不借,又上哪兒弄呢?全家人都把眉頭擰成疙瘩,愁得尋不出個道道來。這時,老牛倌孫八月打著口哨,“噓噓”著來到家裏。一進門,不用人招呼,就自個兒從煙盒裏抽出一支點燃。
“咋,一個個腦瓜兒都紮進褲襠裏,愁啥?有啥發愁的?”
孫八月抽了口煙,眯著一雙肉泡眼跟爸搭話。孫八月和爸拜過幹兄弟,歲月滄桑也沒斷過交情。爸從來是有事不瞞他,爸把緣由一講,沒想到孫八月一擰煙屁股:
“這麼點事,還犯著這麼做難,錢的事兒我有辦法!”
“啥辦法?”爸和媽眼都一亮。
“我家裏還存著一千塊。再說過幾天就進八月門了,各家各戶的牛也該上山了。你把放牛這活攬下,一個八月也掙他個一千多。”
“那我不是奪了你的飯碗了嗎?”爸一臉不安的神態。往年村裏村外四十多頭牛全是由孫八月和他兒子永富上山放的,他父子放的八月牛膘肥體壯,野獸也糟蹋不了,工錢又比別人低。所以,鄉親們都願意把家裏的牛給孫八月趕。“你家裏的恐怕不會答應你的。”
“這叫啥話哩?咱是個怕老婆的男人嗎?”孫八月滿臉的不在乎,大口大口地吐著煙霧。
“別人會讓你大哥趕嗎?他連自個兒的牛都伺候不了,趕上那麼一大群……”媽很擔心爸,爸幹啥也出手慢,而且氣管炎越來越厲害,痰裏經常帶出幾絲鮮血。
“說的和尚還要沒丈母娘哩!”爸伸了伸胳膊,關節咯嘣嘣脆響,向媽示威。
“明天我到有牛的戶跑跑,你們也串串,說說事因,我想人家都沒長石心眼。”
爸忙讓媽捅開火炒了一大盤雞蛋,拎出瓶過年姐姐送的高粱白。孫八月不用人勸,就端起酒盅往下灌,不大會兒就喝得顛三倒四,滿嘴胡謅:
“大哥,林……林小將來成了……信貸員,全村……高興,大……家會讓你……趕牛放……的……”
爸也因為高興喝了不少,他端起一杯猛然飲下:“為了我爭氣的林小,累斷脊梁骨吐幹血也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