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省城通往丹陽市的國道線上,那輛銀灰色的進口皇冠車,總是掛著八九十碼乃至上百碼的擋,象一支銀箭向前飛駛。坐慣不快不慢的“上海”的匡魯山老頭,對這種高速不能適應,老是擔心出事,而他的女婿馬得明處長,似乎還嫌這種速度不夠呢!
貫通南北的國道,是現代中國“線”的縮影。已經拓寬的平坦柏油路,連接著坑坑窪窪的狹窄老路。高速、豪華,趾高氣昂的進口轎車和自慚形穢,相形見絀的國產車,在同一條路上奔跑。路段上的斑馬線,安全樁,電子測速儀和隨處攤曬稻穀、稻草、堆放磚瓦雜物,放雞牧鴨的純樸民風民習,在這條路上和平共處,相得益彰。英雄的司機們,掌握著一車人的生殺大權,駕馭著各自不同國度車輛型號的方向盤的司機們,車轔轔,馬蕭蕭,雄赳赳,氣昂昂,在這條充滿希望,充滿對前途的和所要到達的目的地虔誠的幢憬的國道上,你追我趕,前仆後繼,勢如鐵流,不可阻擋。不可阻擋的鐵流,被前麵正在翻修改造的一段老路“卡”住了。全線停車!腸梗阻!英雄的司機,乘客跳下車來罵娘:“洋車”罵“土狗子”(手扶拖拉機)擋道,“土狗子”罵“洋車”欺主,跑路的罵修路的,修路的罵八分的羅卜白菜漲到了四毛五。在風塵滾滾的國道上,後不見車尾,前不見鹹陽,人們為一路緊追慢趕得來的時間、效益,白白浪費在“腸梗阻”的老路上而煩悶惱怒,不能相互原諒……
匡魯山老頭靠在與司機並排的前坐沙發上,眯縫著眼睛望著前麵又一次被堵住,逼得緊緊的一輛東風牌載重卡車的車屁股,想著與另一種“國道”有關的心事。下來了,他本來是決心逍遙山水,浪跡漁獵,以自已的“無為”而讓年輕人“無不為”的。女兒女婿多次求他借他的老臉去辦事,他都一概嚴辭拒絕了。但是這一回,為了化工總廠的技術引進和設備進口問題,他不得不再厚一次老臉陪女婿上一次省城。要動用上千萬外彙武裝工廠,當然這不是小事,可是主管工業的副市長出麵了,指揮部的總工和另一位副指揮長為這事往返穿梭,在一次去省城的路上碰上車禍如今還住在醫院,馬得明為這事上竄下跳,人都熬瘦了,女婿的死纏硬磨終於感動了“上帝”。是嗬,國家已經投資幾個億的廠子,總不能因為缺腿少胳膊就癱在這兒,多拖一天國家損失就是幾百萬嗬!何況人家外國老板還等在這裏,就要去第三國看設備並進行初步檢驗,還要談判設備轉運,安裝,技術轉讓等等問題。據說合同一旦簽訂,生效,稍一差池,光對外國老板賠償各種名目的損失費就非同小可。他匡魯山在台上時,還沒有親自辦過這種“涉外”的公事。外彙計劃,指標,找省裏有關領導批到手了,然而找下麵這個部,那個委,這個廳,那個局,還有什麼辦啦,公司啦,中心啦辦具體手續,這比唐僧上西天取經,比關雲長過五關斬六將,還要難呐!他那張老臉碰上鐵扇公主牛魔王,撞上把關的蟹兵蟹將毫無用處,根本不賣帳!在台上他不知那些重重疊疊製造路障的官僚機構的可惡,下了台他無能為力了時,才恨不得把那些國道上的“腸梗阻”,統統用推土機推倒、鏟除!
眼看又是白跑一趟,毫無結果,誰知馬得明在皇冠車的屁股裏,夾帶著另一張“老臉”,另一張“王牌”。他看到女婿和司機從那裏拖出一麻袋一麻袋的烏龜王八,一箱箱貢酒名茶等土特產品,他的老臉由紅轉綠,心裏一陣陣作嘔,恨不得就要扇女婿幾個耳光。他發火,馬得明卻滿臉堆笑向他解釋:“隻要能夠達到目的,運用點經濟手段也無可厚非!您釣魚不還要撒把餌料,打個‘窩子’嗎?您就好好呆在賓館裏,看看我能不能弄出個結果吧!”那些烏龜王八土特產當作“窩子”打出去了,沒有結果的事情出現了結果:馬得明不僅辦好了用外彙進口設備技術的一切手續,而且還附帶辦好了由他帶隊的三人小組,即刻去香港、新加坡轉第三國初檢進口設備的出國護照。這一切是住在醫院的總工和那位副指揮長跑了半年,始終沒有落實得了的事情。他深感女婿奸詐狡猾得可怕,更多的是痛惜衙門作風的不正,世風的日下!
前麵的路障被拆除,滯塞了一兩個小時的長長的車隊,終於又象烏龜排成的兩路縱隊緩緩蠕動了。爬過那狹窄而又坎坷的施工路段,重新駛上寬闊平坦的柏油路,所有的車輛都象衝出峽穀的野馬,一齊呼嘯著,換擋,加速,沸沸揚揚,席卷而去。為了搶回被耽誤的時間,憋了一股氣的英雄的司機們,象在運動場上進行賽車角逐的運動員,你追我趕,咬得緊緊的衝刺,按著驚天動地的喇叭超車,錯車!於是在急轉彎,在陡坡下,東風牌和解放牌相撞,進口車和國產車同歸於盡,遇難者送進火葬場,幸存的司機送進監獄。匡魯山老頭合上酸澀的眼皮,他記起了一份全國交通事故的通報:就在這樣的國道線上,每年都有成千上萬的車輛碰撞,越道,翻車,有成千上萬的司機,乘客,路人死傷。可是司機們沒有一個畏懼,退縮,裹步不前,明知前麵既有勝利,又有死亡,還是不顧一切地朝前飛奔疾馳!這是不是就是當代中國的民族精神呢?馬得明是不是這樣一個隻知有勝利有希望,而不知,有危險的司機呢?
銀色的皇冠象雲海上的一架銀鷹,載著馬處長的喜悅和自信,在欲望和理想的天國裏遨遊。按他感情豐富,易於衝動的多血質性格,他應當成為一名出色的藝術家。在中學時代,他也的確喜愛過繪畫和詩歌,但在那個藝術充滿“幫氣”和嚴重營養不良的時代,他的藝術家素質很快夭滅。進工農兵大學選擇工科,顯示了他“工人階級領導一切”的遠大抱負,使他畢業後很快成為工程師,成為前途無可限量的企業家,實業家。他把老頭子這次陪同他進省城,當作他一生中重要的一塊墊腳石。而即將領隊出國是他一生中不可多得的天賜良機。老頭子的“老臉”,使他這次結識了省委、省政府的主要頭頭。老頭子還有意無意把他介紹給了那些半退半未退,或者丟了碗手裏還抓著筷子的老上級,老關係。今後他就可以把老頭子幾十年織起的這張網,很快緊緊抓在自己手裏。這次出國還不是天時地利人和嗎?原來他本不抱多少希望的——最多作為一名一般隨員跟出去看看世界,是不可能成為領隊這樣的顯赫人物出現在外國街頭的。主管技術的“副指”和總工翻車住院,使他的運氣一來門板都擋不住馬得明想到心醉神迷處,在後座沙發上挪挪豐厚的臀部,改換了一下坐的姿式,使他的精神和肉體都變得更為舒服。這次出國的意義,已不限於“看看世界”了。出國前,由於這次赴省的卓越成效和政績,拖了很久的“副指”和副總工的頭銜肯定會給他;從國外歸來,帶回進口設備和技術,他便是數萬人的江南化工總廠的頭等功臣了。建廠元勳加頭等功臣,未來正地師級的廠長還少得了他嗎?哎,甘綠香肚子裏那它肉打掉沒有?甘知苦這個人也沒個回音。出國前一定要綠妹子進醫院,免得夜長夢多,後院起火。想起甘綠香姐妹,他又心旌搖蕩。要是自己能帶上這麼個“小夫人”出國該多好啊!到了西歐“第三國”的繁華都市,白天遊天下風景名勝,晚上欣賞電視電影的脫衣舞,全裸的性刺激節目,身邊沒個女人那日子怎麼過啊!據說國外有滿足夜生活的紅燈區,高級飯店賓館還有陪宿的女郎,可中國客人她們敢陪嗎?昂貴的“身價”付得起嗎?還是自力更生帶去一個的好。家裏那個冷血動物自然不能帶,帶去隻會倒胃口。要是甘綠香、甘青香是工地上的幹部職工該多好,隨便帶上一個就夠味道。特別是青青那朵還沒誰去觸動過的花苞!是不是帶去個女翻譯呢?工地設計院那兒倒是有一批剛分來的女大學生,不過如今的女大學生經過高考和大學生活的苦鬥,都成了一些失去血色,沒有天然情趣的“人渣子”,與甘青香姐妹無法比擬。在對女性的審美問題上,他仍然具有藝術家的眼光……
皇冠車駛離丹陽市不足二十公裏了,柏油路在山嶺上起伏盤旋。公路兩邊是密密的森林保護區,綠的,黃的,紅的樹葉,在午後的陽光下熠熠閃光,把深秋的山野打扮得五彩繽紛,千姿百態。小車駛上山梁的坡頂,透過青峰翠巒,可見風景如畫的湖灣和水氣氳氤的湖麵。前麵不遠便有條岔路拐進去,可到馬蹄湖老幹休養所。離開泥土,離開大自然懷抱有了好幾天的匡魯山老頭,突然產生了一種對繁街鬧市的厭倦和對鄉村生活的依戀之情,他側過頭對司機說:
“在前麵十八公裏朝左拐,先送我去老幹休養所!”
“爹,”馬得明從胡思亂想中醒悟過來,把嶽父叫成“爹”,更顯示出他這次對勞駕老頭子的感激,“您不回家好好休息幾天?”
“這裏更好休息……”
銀灰色的皇冠車減速,拐過一個急彎,前麵一百多米處便是十八公裏的路碑,就要左拐彎拆進通往馬蹄湖老幹別墅的公路了。就在十八公裏路碑旁的黑林子裏,濃密的灌木叢枝葉蔭蔽著一雙複仇的眼睛,一條黑洞洞的槍口對準了緩緩駛來的銀灰色皇冠車的前座。等那雙鷹一般銳利的眼睛,看準了小車的車牌號碼,確認的確無誤時,那隻激動得發顫的手指扣住了槍的扳機,槍口瞄準了與司機並排的首長座位上那顆腦袋。
五十米,四十米,三十五米……
三十米,二十五米,二十米……
仿佛世界在這時候死去了,樹林僵硬了,空氣和時間凝固了。隻有小車均勻的馬達和輪胎擦地的輕微的噝噝聲。十五米,十米……早已進入射程範圍,就在那顫抖的手指將要扣響扳機的一刹那,驀地槍口一翹指向了天空,幾乎同一時候在灌木叢裏發出了一聲驚叫!
由於小車很快滑過十八公裏路碑,急轉彎朝前駛去,車上的匡魯山老頭、馬得明和司機,誰也沒聽到林子裏的驚叫聲,誰也沒發現隱藏在路邊灌木林中的伏擊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