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死牢情話(1 / 3)

昏暗的單間牢房。即使是在白天,也隻有一束吝嗇的,蒼白的光斑,從高高的裝著鐵柵的窗孔裏斜射進來,在潮潤剝蝕的牆壁上,留下一條條象剛蛻下的蛇皮似的日影。要是到了晚上,從結實的牢門那送牢飯的四方小孔裏,透進來一方小手帕大小的,走道那頭微弱的路燈輝映的昏黃的光,這許是同在墳墓裏夢見的天光和希望差不多……

這是關押死囚犯的牢房。

潘雷開始關在一間種蒜頭一般擠著二十多個犯人的大牢裏,小偷,扒手,強奸犯,貪汙犯,流氓團夥,烏七八糟。大都是一色的年輕人,居然在他潘雷麵前擺“囚犯前輩”的老資格:潘雷剛一進去,什麼掃牢房,倒馬桶的髒活累活全都攤在他一個人的肩膀上。一日三餐牢飯,本來就隻夠半饑半飽,卻要被“前輩”中的“南霸天”強搶去一半。開始播雷不想吃飯,不願說話,隻求一死,整缽飯被搶去了也就搶去了,並不當回事。後來接連過了幾天非驢非馬的日子,不行了,肚裏的饑餓既無法解脫,而精神上的受侮辱更不堪忍受。他想:我潘雷決不是你們那種偷雞摸狗的罪犯,就是砍頭槍斃我還是一條頂天立地的男子漢!我怎麼能忍受你們這些家夥的窩囊氣!於是在大牢裏碰到不順眼的事就瘋狂咆哮,大鬧特鬧,最後迫使監獄當局把他轉到這間關押死囚的單間牢房,他的心情反而象古並般平靜了。

現在他象古希臘的哲人,象少林寺的達摩,盤腿坐在靠牆的木板鋪上。木板上的稻草發出一股嗆鼻的黴腐氣味,被窩是臨上囚車時甘知苦送來的,他仿佛記得那就是青青床上那套行頭。被麵上還散發出一股幽幽的清香,那是青青身上特有的幽香。他一旦在黴腐氣中意識到這股特殊幽香的存在,他的精神就恍惚了,精神接近於失常了……

“汪,汪汪汪……”

黑暗中隱隱傳來阿黃的啼哭。

“雷子哥——”

囚車開走時,綠綠又一次暈倒在總廠保衛處門前的水泥台階上……

槍響後不到半個鍾頭,公安局的囚車便來到了總廠保衛處。刑偵隊長率領刑偵人員首先察看了殺人現場,大概在“死者”—他至今都是這麼認為的—留下的那灘汙血前拍了不少照,然後來到臨時關押他和綠綠和阿黃的房間裏,訊問他們:

“叫什麼名字?”

“潘雷。”

“多大年紀?”

“滿了二十六,虛歲二十七。”

“籍貫——”

“本省本市濱陽縣……”

“家住哪裏?”

“濱陽縣南山鄉十影村。”

“職業——現在幹什麼?”

“獵人。”

“馬得明是你開槍殺害的嗎?”

“是!”

“不——!”甘綠香猝然一聲尖叫,朝正坐在桌前作審訊筆錄的刑偵人員撲過去。他根本沒有料到綠綠還有力氣說話,因為她開槍以後,一直象棉花條一般癱軟在他的懷裏。就是被保衛人員押到這間辦公室後,她還一直在他的懷裏哆嗦著,連牙齒都磕a碰碰咬不住。直到公安人員進門,他才扶著她坐在一張辦公木椅上。

“你叫什麼名字?”

“甘綠香。”

“多大年紀?”

“二十三歲。”

“籍貫?”

“本省本市濱陽縣……”

“家住哪裏?”

“濱陽縣南山鄉十影村。”

“現在幹什麼工作?”

“在棚廠街開野味店。”

“剛才你為什麼說馬得明不是潘雷殺害的?”刑偵隊長目光炯炯地盯著麵前這個臉色蒼白的姑娘。

“不是!不是……”

“是誰殺害的?”

“是——”甘綠香的“我”字還沒出口,潘雷猝不及防地給了她一記狠狠的耳光,頓時打得她眼前一黑,栽倒在辦公桌上。立即有兩名刑偵人員從左右兩邊架住潘雷的胳膊,刑偵隊長將甘綠香扶到凳子上坐了下來。

“潘雷!”刑偵隊長桌子上一巴掌,“你為什麼還在這裏打人?!”

“甘綠香原來是我的未婚妻,”他從容不迫地說,“後來她被馬得明奸汙,成了馬得明的情婦,我殺馬得明時,她跑來奪我的槍,我恨她才打她!”

“你殺馬得明就為這點理由嗎?”

“不!我為未婚妻甘青香報仇!”

“甘青香?”

“她已經被馬得明奸汙,投江死了!”

“唔……”刑偵隊長若有所思,他瞅瞅蹲伏在地上虎視耽耽的狗,問,“這條狗是誰的?”

“我的獵狗——它也要坐牢嗎?”

“你在拘留證上簽字吧!”

他在拘留證上簽字時,甘綠香又迷迷糊糊清醒過來了。

“不——,不——”她伸手去抓潘雷。

“甘綠香,你沒事啦,”刑偵隊長衝她說,“你回野味店去吧!”

一雙金屬手銬,卡嚓一聲戴到了他的手腕上。他正要跟著刑偵人員往門外走時,甘綠香撲過來,倒在地上,死死抱住了他的兩條腿。他回過頭,蹲了下去,用戴著手銬的兩手撫著她淩亂的頭發,淚涔涔地低聲說:

“好好保重你自己吧!”

“不——,不——!”

甘綠香在他的小腿肚上狠狠咬了一口。

他走出門,二姐,二姐夫立即擠進門,從地上扶起了甘綠香。

保衛處門前擠滿了人,甘知苦老淚縱橫地抱著被窩卷站在囚車旁邊,一見戴著手銬的他,把被窩塞進囚車,抓住他一雙失去自由的手,嘶啞地哭著說:

“小雷子,你為我們一家吃苦了!”

“大叔,你好好照顧綠妹子。”說完,他走進了囚車。

囚車嗡嗡嗡發動了,緩緩開走了。他猛回頭,看到被二姐芸香攙扶到了水泥台階上的綠綠,掙脫二姐的手,朝前高舉著雙臂,呼叫著,踉蹌著走了幾步,一頭栽倒在水泥台階下。

囚車沿著進城的柏油路奔馳,他的耳旁傳來一聲聲忽遠忽近的“汪汪”聲。他把臉別過去,正對著車屁股的玻璃窗,隻見阿黃吠叫著,象一顆金黃的火流星,緊緊跟著囚車追來。

“阿黃,阿黃……”他的淚水如冰雹子甩打在囚車上,他在心底裏默默地呼喊,“你回去吧,你去找甘綠香吧!不然你就要成為一頭無家可歸,無人可戀的野狗啦……”

“汪,汪汪汪……”

黑暗中,阿黃的吠叫聲永遠不會停止。

不知在死牢裏度過了多少日子。潘雷能記起過去讀過的小說中,革命先烈在牢房裏,是如何用指甲或別的硬物在牆壁上畫圈圈,畫杠杠,用來記數日子的。他對這樣的記日辦法毫無興趣,因為日子,時光對於他已失去了意義。殺人償命,天經地義。他對死一點也不害怕,因為他的心早已死了,跟著青青漂走了,化為灰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