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杜甫《春望》);“窮年憂黎元,歎息腸內熱”(杜甫《自京赴奉先縣詠懷五百字》)。
儒家傳統人文精神中憂國憂民之不渝情懷,始終貫穿在李叔同的個體文化人格中,尤以青年時代為盛。清末社會的痼疾,“家國淪陷、風聞聲咽、天地頓隘”的危亡時局,文化斷裂時代社會精神意識特有的迷失、無所皈依等,令有識、有誌之士時時感受著心靈的痛苦和精神的苦悶,使李叔同一類知識人“啼笑胥乖”,無所適從。無論是與文友的詩酒奉和,或於風月場中與紅顏知己的縱情酬唱……於李叔同而言,精神的皈依,是那些寂寥的月下徘徊,靜夜孤燈下煢煢孑立的冥思,時代的精神之殤總是揮之不去。
《李廬詩鍾》自序
索居無俚,久不托音。短檠夜明,遂多羈緒。又值變亂,家國淪陷。山邱華屋,風聞聲咽。天地頓隘,啼笑胥乖。乃以餘閑,濫竽文社,輒取兩事,纂為儷句。空梁落雁,庭草無人。隻句診異,有愧向哲。歲月既久,儲積寢繁。覆瓿摧薪,意有未忍。有付剞劂,就正通人。技類雕蟲,將毋齒冷?賜之斧削,有深企焉。庚子嘉平月。
自序題目之“詩鍾”,是清代文人聚會時流行的一種即興創作詩歌的文字遊戲。方法是:取意義絕不相同的兩個詞,或分詠,或嵌字,創作出五言或七言詩兩句,以湊合自然、對仗工整者為上。分詠,如以“尺”、“蜂”為題:燈下量衣催五夜,房中釀蜜正三春。前句詠“尺”,後句詠“蜂”。嵌字,如以“女”、“花”為題:商女不知亡國恨,落花猶似墮樓人。前句嵌“女”字,後句嵌“花”字。相傳,拈題後,綴錢於縷,係香寸許,承以銅盤,香焚縷斷,錢落盤鳴,其聲鏗然,以為構思之時限,故名之“詩鍾”。
這篇駢文自序,“四字密而不促”,抒“家國淪陷”之鬱結,表“天地頓隘”之慨歎,憂緒中雜以閑情,情辭抑鬱而又偶露慷慨,複雜之心緒、情感交織於一體。
“庚子事變”時,李叔同寄居上海城南草堂,時時心無所依,久不曾秉筆達意。感時傷事,於靜夜低燈明照下,生發諸多愁緒。念及庚子事變帶來的變亂時局,列強入侵,家國淪陷,山河破碎,一派淒迷。而作者本人亦頓感天傾地狹、處身窘迫而悵然憂戚。無奈之餘閑中,沉迷於“天涯五友”文社。他們常常擷取兩詞之意指事物,吟詠成詩之儷句,如:空梁落燕,庭草無人。然而自己也覺得極少佳句絕唱,頗感有愧既往之賢哲教誨。如此,時日一長久,內心沉積之意緒扣而不得以發。然而,徹底斷文絕墨作罷,又於心不忍。於是,將其篆刻表意,恰好達意與人。雖是雕蟲小技,或不會令人不屑吧?以此供讀者點評雅正,或有更多的寄寓!
此序文之意緒,感喟哀歎多,慷慨激昂少,足見既憂時局而又無奈。這種“憂黎元”之深沉歎息、憫時傷亂之愛國情懷,最終在《辛醜北征淚墨》詩集中得以充分地表達出來。
1900年(光緒二十六年,庚子年)8月,八國聯軍攻占北京,強迫清政府於次年訂立《辛醜條約》。其中規定付給各國“償款”海關銀四億五千兩,年息四厘,分三十九年還清,本息共計九億八千二百二十三萬八千一百五十兩,以海關稅、常關稅和鹽稅作抵押。
1901年2月,李叔同舉家自滬北上,返津省親。時正值“庚子事變”後,清廷簽訂《辛醜條約》。由於交通不暢,李叔同被迫在津居留兩月。待5月返滬後,他將此行所作詩詞輯纂成《辛醜北征淚墨》,準備付印出版。該詩集的主要詩篇有:《南浦月·北行留別海上同人》、《夜泊塘沽》、《遇風愁不成寐》、《感時》、《津門清明》、《贈津中友人》、《西江月·宿塘沽旅館》、《登輪感賦》、《輪中枕上聞歌口占》。據李莉娟選編的《李叔同詩文遺墨精選》,《辛醜北征淚墨》集中,還輯入《清平樂·贈許幻園》、《老少年曲》、《菩薩蠻·憶楊翠喜二首》等。其中,直抒胸臆,表露出深深悲憤、憂思的詩篇,集中在返津之“朔南馳逐”旅途有感而發的詩中。
《辛醜北征淚墨》序
遊子無家,朔南馳逐。值茲離亂,彌多感哀。城郭人民,慨愴今昔。耳目所接,輒誌簡編。零句斷章,積焉成帙。重加厘削,定為一卷。不書時日,酬應雜務。百無二三,顏曰《北征淚墨》,以示不從日記例也。
辛醜初夏,惜霜識於海上李廬。
以上序文,是作者陳述《辛醜北征淚墨》詩集的創作緣由。作者指出並說明,此詩詞集為“朔南”北上旅途中的所聞、所見,以及與親友的交往雜感之彙集,之所以用“北征淚墨”作為標題,顯示不同於一般的日記體例。舉家北上省親,正值庚子戰亂之後,社會仍處動蕩“離亂”之時。這一年,李叔同22歲。旅途之耳目所接,皆為悲涼,“彌多感哀”,“城郭人民,慨愴今昔”。
筆者認為,此“北征”(《辛醜北征淚墨》)的寫作背景、創作主體之思想情感等,又何嚐不與彼“北征”(杜甫長詩《北征》)相似!中國古代文學史上,類似的以創作主體個人的親身經曆、見證來揭露社會戰亂、動亂等給芸芸眾生造成的深重災難的作品還有許多,所謂“親曆亂離”類,亦成為一種文學創作母題。
杜甫的《北征》,創作於唐肅宗至德二載(757)8月由鳳翔(今陝西鳳翔縣)往北至鄜州(陝西戶縣)探家時。其時,因安祿山叛亂造成的戰亂、破壞,使唐王朝由此進入衰微時期。杜甫好友房琯被罷免宰相職務,杜甫上疏說房琯罪小,不宜罷相,因此觸怒了肅宗,令其探家,實則是皇帝討厭杜甫,要他離開朝廷。西漢末年,班彪因京城長安被赤眉軍占領,從長安北行到安定(今寧夏回族自治區固原縣),曾經寫了一篇《北征賦》;杜甫此次從鳳翔北往鄜州,亦將詩題定為《北征》。《北征》以記敘北行旅程為主,結合時事,加入議論。全詩貫穿了關注時局、憂國憂民的思想感情。如:“雖乏諫諍姿,恐君有遺失”,雖因諫被肅宗疏遠,仍擔心君王因過失而貽誤國家;“夜深經戰場,寒月照白骨”,反映了戰爭後,深夜月光映照下的戰場呈現的陰森恐怖;“遂令半秦民,殘害為異物”,哀歎潼關兵敗,關中陷落,秦地人民遭受巨大浩劫……親曆多難之秋後,杜甫在詩中表露了相當複雜的感情。李叔同的《北征淚墨》詩集,亦表現了類似杜甫的《北征》、《自京赴奉先縣詠懷五百字》等詩作的思想情感。
逆風千裏哀瘡痍,淚飛化為寫意墨。《北征淚墨》作者內心的隱痛,是時代社會的陰影於個體心靈的投射,成為詩人於特殊曆史時期的“曆史心境”,並化為“思”至“詩”之心路曆程的忠實記錄。杜甫詩之藝術內涵所秉有的“沉鬱頓挫”,正在於尚還有自信可言。較之杜甫《北征》結尾詩句“煌煌太宗業,樹立甚宏達”所表露出的“中興寄望”,李叔同的《辛醜北征淚墨》卻表露出一派“慨愴感哀”之痛與悲。因為“黑龍王氣黯然消”,幾千年的封建社會已經走到了它的盡頭!
《辛醜北征淚墨》在不同的版本中有不同的編排。筆者且按詩詞的敘事內容和時間順序依次分析。
光緒二十七年春正月,擬赴豫省仲兄。將啟行矣,填《南浦月》一闋海上留別詞雲:
楊柳無情,絲絲化作愁千縷。惺忪如許,縈起心頭緒。
誰道銷魂,盡是無憑據。離亭外,一帆風雨,隻有人歸去。
《在李叔同詩文遺墨精選》(以下簡稱《遺墨精選》)中,此詞名為《南浦月·北行留別海上同人》。在詞的簡短序文中,作者簡要地交代了啟程時間及準備北行赴河南探望兄長(仲兄,為李叔同同父異母哥哥李文熙。因前一年庚子之役戰亂,文熙一家從天津逃難至河南內黃),特作此詞留別上海諸友。
光緒二十七年舊曆正月新春,即1901年2月。
“楊柳無情,絲絲化作愁千縷。”此詞的上闋起首,以正月無葉單調之楊柳為作者主觀意緒之發端。楊柳何以“無情”?正月寒冷未退,柳枝無葉,單調無趣。楊柳在作者眼中已被擬人化,恰似作者內心之千縷愁緒。俗話說:正月裏來是新春!此時,雖然“春寒料峭,凍殺年少”(宋釋普濟《五燈會元》卷十九),但春節以後,人們總能夠感受到春天的腳步,大地回春之時可待。但是,在李叔同這首詞的上闋中,我們卻感受不到絲毫望春風的欣悅。“惺鬆如許,縈起心頭緒。”“惺鬆”,書麵詞義為因剛醒而眼睛模糊不清,在此可理解為作者即將北行“省親”時的特殊心境:那個特殊的大家庭,舊事朦朧,似夢非夢,浮現於腦際……是複雜心態的表露。下闋“誰道銷魂,盡是無憑據”,一語道出心曲:國事、家事,凡此種種省親事宜,沒有什麼值得興高采烈之寄望!“離亭外,一帆風雨,隻有人歸去。”於此暫別上海諸友,登船踏上旅程,且隻有“人”歸去。最後一句,對比序文開篇之“遊子無家,朔南馳逐”,實可感受到所蘊含的諸多未表思緒,讀來意味深長。
越數日啟行,風平浪靜,欣慰殊甚。落日照海,白浪翻銀,精采眩目。群鳥翻翼,回翔水麵。附海諸島,若隱若現。是夜夢至家,見老母室人作對泣狀,似不勝離別之感者。餘亦潸然涕下。比醒時,淚痕已濕枕矣。
途經大沽口,沿岸殘壘敗灶,不堪極目。《夜泊塘沽》詩雲:
杜宇聲聲歸去好,天涯何處無芳草。
春來春去奈愁何?流光一霎催人老。
新鬼故鬼鳴喧嘩,野火燐燐樹影遮。
月似解人離別苦,清光減作一鉤斜。
乘船於海上北行,好天氣、好景象帶給作者好的心境。觀海上落日,看海鳥於水麵翻飛,海島隱隱約約。李叔同在此記下了是夜的夢境:自己的老母親與妻子麵對麵地哭泣,好像都不能忍受離別帶來的感傷。此景此情,也使在一旁的他潸然淚下。夢醒時分,發覺淚水已濕枕。亂世亂離之夢,彌足令人傷心。
經過大沽口時,輪船所至,看到海岸一片戰亂之後,殘留下的破敗景象。於是,寫下了這首七言律詩。該詩從結構上看,前四句與後四句呈現出兩個意義單元,既有區別,亦有聯係。
“杜宇聲聲歸去好,天涯何處無芳草。”李叔同在他的詩或詞中,不隻一次地引用了有關古蜀國君主杜宇的傳說典故。
《華陽國誌·蜀誌》記載:“後有王曰杜宇,教民務家,一號杜主。時朱提有梁氏女利遊江源,宇悅之,納以為妃。移治郫邑,或治瞿上。七國稱王,杜宇稱帝,號曰望帝,更名蒲卑。自以功德高諸王,乃以褒斜為前門,熊耳、靈關為後戶,玉壘、峨眉為城郭,江、潛、綿、洛為池澤,以汶山為畜牧,南中為園苑。會有水災,其相開明決玉山除水害。帝遂委以政事,法堯、舜禪授之義,遂禪位於開明,帝升西山隱焉。時適二月,子鵑鳥鳴,故蜀人悲子鵑鳴也。巴亦化其教而力農務,迄今巴、蜀民農時先祀杜主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