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1 / 2)

許山豹正發愁怎麼應付師長讓他寫的檢查時,司號員小石頭鬧情緒了。

也難怪他鬧情緒。安縣大戰之後,團裏的五個司號員犧牲了四個。小石頭的師傅——司號長老耿就是在這場戰役中犧牲的。老耿從紅軍時代就開始當一個司號員,當年紅軍強渡大渡河,就是老耿他們吹的衝鋒號。當時的老耿還隻是小耿,不滿18歲,一把軍號卻是吹得有模有樣。老耿的第二大傳奇之處是為白求恩的葬禮吹響哀調,同樣的一把軍號,到了老耿手裏就能吹出各種各樣的情感來,或激昂,或憂傷。“嘀嗒嗒嘀嘀嘀——嘀嗒嗒嘀嘀嘀”,這是衝鋒號;“嗒哩嗒嗒嗒嗒嗒哩——嗒哩嗒嗒嗒嗒嗒嗒”,這是前進號;還有起床號、休息號、吃飯號、疏散號、緊急集合號……號令多達上百種。好多年後,當老耿成為小石頭的師傅,教他如何吹軍號時,小石頭才明白,這裏頭的學問可大了。而老耿從小石頭的師傅變身其偶像,也是因為他在這場安縣大戰的表現。由於寡不敵眾,老耿所在的獨立團八連最後打得隻剩下9個戰士的時候,敵人依舊如潮水般湧上山頭。情急之下,老耿一遍遍吹起衝鋒號。快要衝到獨立團陣地的敵人,竟然被號聲嚇得掉頭就跑。但是很快,老耿的名堂被識破了——他中槍了。

老耿的軍號聲戛然而止,而老耿的身體也倒在小石頭懷裏。小石頭抱住的不僅僅是師傅的身體,還有那把傳奇軍號以及一本《軍用號譜》。老耿的軍號是獨立團的寶貝。獨立團幾個司號員雖然人手一把軍號,但毫無疑問,老耿的軍號是最特殊的。據老耿說,他那把軍號甲午戰爭時清兵吹過,辛亥革命武昌破城時革命軍人吹過,這之後北洋軍人也吹過。紅軍草創時期,軍號奇缺,這把帶銅嘴的軍號吹起來聲音傳得格外遠,白天平地能傳10裏路,夜裏甚至能傳15裏路,當時劉伯承就喜歡得不得了,讓老耿一直留在他的部隊吹。老耿很愛這把帶銅嘴的軍號。快四十歲的人了,沒老婆沒孩子,估計就把他的軍號當成自己的老婆孩子了。他犧牲前將軍號留給小石頭時那眼神,完全是托付自己一生至愛的模樣。他對小石頭說:“當號兵,人在號嘴在,就是犧牲了,號嘴也要留給自己人。即使不能交給自己人,也不能讓敵人搜了去。”

小石頭剛開始當號兵時,根本沒想到“號兵”這兩個字意味著什麼。他是吹嗩呐出身,父親和祖父都是吹手。據祖父說,這個家族前十幾代都是吹嗩呐的。裁縫是替他人做嫁衣裳,吹手則是替主家表演喜怒哀樂。主家紅事白事,或笑或哭,吹手都要通過嗩呐吹吹打打地表現出來。他和父親兩人一個壓上眼吹高音(吹上手),一個壓下眼吹低音(吹下手),另外祖父和兩個叔父分別是擂鼓的、拍鑔的和搗老鑼的,五個吹拉手一生也就在路上為他人“吹皮搗鼓”了。小石頭很小就知道,吹手其實是下九流。一般人家不與其做親、交友,而他們的後代即使讀了書也不能進考場應試,無法通過做官來改變命運,隻能繼續學做吹手。所謂吹手人家一直是小石頭們的宿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