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人寫過無數風花雪月,太陽月亮星星的詩篇,但很少有人去刻意寫雲。
王維的“但去莫相問,白雲無盡時”,李白的“雲想衣裳花想容”,白居易的“去似朝雲無覓處”,杜牧的“白雲生處有人家”,張先的“雲破月來花弄影”,應該說都是名句了,但他們並不是著意來寫雲的。浮想聯翩,信手拈來,詩人的比興而已。
這也是一個很奇異的現象,其實,晴空萬裏,朗朗無雲的時候,並不那麼多的。我乘坐過多次飛機,短則幾小時,長則十數個小時,很少會碰上一路無雲的航程。平時在地麵上,從不注意頭頂上,永遠會有的或多或少,或濃或淡的雲。到了同溫層,馬上就體會到雲對於飛機的影響,你會從機身的顛簸中,感到雲的存在,可是等到飛機降落,那雲的印象,馬上就和雲的命運一樣,無影無蹤地消散了。
也許人就是這樣的“物稀為貴”,“易得則賤”的性格,少,便珍惜,多,便不經意。太容易得到的東西,便不精貴了。其實,雲的性格,給我們許多啟示,你願意看我一眼,我也是千姿百態,煞是好看的,你要是不注意我,我也同樣地存在著。所以,對我們這些芸芸眾生來講,包括友誼,包括感情,包括一切一切人與人的聯係,也應該像天上的浮雲那樣淡然飄逸,率性隨意才好。隻有這樣,你給予了你的全部,或許一時可能多些,或許一時可能少些,但你也並不想(或者壓根兒連想都不想),去要求人家回報,於是,你也就不會有煩惱,尤其絕不會自尋煩惱了。
“千江有水千江月,萬裏無雲萬裏天。”這是一個多好的,像雲一樣來了走了,走了來了的沒有負擔的自然境界啊!人,應該像天空似的,希望少一些濃雲密布,但求多一些雲淡風輕,便是快樂了。
雲來雲往,起合散飛,縱橫上下,沉浮自由,欲來則來,欲飛即逝,趕之不走,揮之不去,這就是雲的性格了。它是常在的,它是豐盛的,它是總怕你寂寞地守著你的,猶如一位癡情女子給了我們過濃過重的愛那樣,於是那些擁有了這太容易得到的雲,也就不那麼珍惜了。所以,詩人不專心致誌地在筆下寫這些永遠陪伴著人們的雲,也仿佛可以理解了。其實,花開花謝,月圓月缺,在風雨如晦的日子裏,太陽和星星,還會躲得無影無蹤,隻有雲,總會向你報到;如果你記得住它,抬頭看天的話,雲,準在那兒向你微笑。
有這麼多的詩人,但專寫雲的詩篇,在文學史上倒是屈指可數。這裏,就不得不先提到南北朝的陶宏景了。
如果他不是惟一的,大概也是為數不多專門寫雲的詩人。其實他的名聲則是一位典型的中國式的隱士,和現在那些標榜隔絕隱居,一提起來文壇便搖頭,便唾棄不絕的作家是不一樣的。這些表麵上身在林野、骨子裏卻心向朝中的不忘榮利之人。人們以“終南捷徑”四字來諷喻這些假清高、真市俗以隱求顯的文人,但是,陶宏景以雲為旨寫的詩,超凡脫俗,有不食人間煙火味,是很難得的。
他這首膾炙人口的詩篇,那標題《詔問山中何有賦詩以答》就顯得來頭不小,塵世味很濃,官腔味十足。何謂“詔”?誰有資格用“詔”這個字眼?皇帝也!試想一想,皇帝都來向他請教,水漲船高,也可曉得他是何等人物,什麼行情了。這種手法,現在也偶能在報章雜誌上見識到的,譬如和某某長握手啦,交談啦,譬如某某長又如何拍他的肩膀,又如何和他同聲共氣啦!話說回來,若是一位蹬三輪的,或者搖煤球的,問陶先生:“你老人家住在那茅山裏,那裏有什麼呀?”他不會把這些不上台盤的人,寫到題目裏去,拿到晚報上去發表的。這就是令人齒冷的文學勢利眼了。
不過,這位隱士的詩寫得確是瀟灑,“山中何所有,嶺上多白雲,隻可自怡悅,不堪持贈君”。短短二十字,把雲的從容自在,不隨俯仰的性格寫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