樹木會老,人會死,胡同也有它終結的一天。
會有那麼一個早晨,北京人猛然間發現,最後一條胡同死了。這日子大概不會太久,也許這個世紀還沒有結束,北京將找不到一條像模像樣的,依舊是原來麵貌的胡同。
鏡頭對準古都的攝影家,拍老北京故事的電影導演,對這一點,感觸必定是很深的。
即使像我這樣並非土生土長,對這個城市說不上多麼深的感情,隻是一個居住年頭較久的人,也對這個消失過程未免來得太快,覺得有些訝異。這也許說來並不是什麼壞事,但,胡同,一部凝固了的近代史,數百年京都人文概貌的縮影,就這樣迅速地被現代化的高樓大廈,和那些單調無味的火柴盒所蠶食,所吞噬,總是難免惋惜,好像應該想出點什麼法才好?真不希望有那麼一天,剩下那麼幾條胡同,或者造幾條假胡同,供遊人參觀,像灰禿禿的兵馬俑一樣,那絕對是死了的胡同,有何生氣可言?
北京的胡同,其實也沒什麼,不過是年代較為久遠的建築物罷了;但同住在一條胡同裏,那些天天碰頭見麵的左鄰右舍,他們之間的親切友善,地道的老北京人的禮數客套,和現在單元房裏住著各家各戶間“雞犬之聲相聞,老死不相往來”的隔膜,是無法相比的。給一張微笑的臉,和淡漠的一瞥,留在對方心扉裏的印象,冷暖是大不相同的。沒有溫馨,沒有愛,這世界是不堪設想的。
於是,我想起如今找不到的西風斜陽,衰草枯樹的古城牆下,那條順城街了。那時,隔著城牆,便是與前門火車站相毗鄰的西貨站。半夜裏,常有一列列貨車從廣安門開過來。然後就有卸車的動靜,就有空車相撞的聲響,就有低沉短促的汽笛,從城牆那邊傳過來。那時,冬天是很冷的,而且,風也很大,從城牆下那條順城街邊胡同裏鑽出來的人,都用圍脖和口罩把臉捂得嚴嚴的。夜裏,街麵上幾乎沒有什麼行人,胡同裏,更是像打掃過一樣清淨。那時,我從流放的外地回家來,隻有那麼一班慢車,而且總是在城市的未班車收了以後的深夜到達。通常是這樣,我就背著行囊,順著城牆,路燈也不很亮,摸進這條細小的“此巷不通行”的胡同,敲開一座小院的那並不嚴實的門,這是一扇不拒絕我的門。
“姨媽!沒車了,回不去郊區的家,隻好來打擾您啦!”
“那有什麼?快放下行李,沒關係的,您就在這兒委屈一宿吧!”
其實她是我同學的姨媽,其實她知道我當時是一個類似囚犯的人,在那個歲月裏,許多人的臉都對我繃緊的。但她捅開了煤球爐子,給我燒水,給我熱吃的,一個勁地寬慰我:“沒事的,不會有麻煩的,我們這兒街坊鄰居,大家都挺好的,你放心吧!”
第二天離開那小院、那胡同時,那些大概可算是最普通的老百姓,蹬三輪的,燒鍋爐的,或許還有機關裏做事的,都客客氣氣地招呼:“來看姨媽的嗎?不多坐會兒?”我謝了他們,去趕早班車。
“下回火車要晚點的話,你可別忘了到家來!”快走出那胡同了,姨媽還在身後叮囑著。
後來,先是填平了正陽門前那條護城河,不久,又扒了城牆,接著,拆了西站和鐵路,順城街和那條無名小胡同,就像血管暴露在體外,很快從城市地圖上消失了。姨媽也拆遷到了郊區,直到故去,也惦著那個無名小胡同裏住了一輩子的老街坊。
回想起來,我們以往的全部行為中,姑且不論其對或者錯,有一點是最不可取的,在揚棄什麼的時候,總是一股腦兒否定,連不應該否定的,甚至極可珍貴的東西,也當作垃圾給糞除了。
猛獁的龐大軀體埋存在西伯利亞荒原冰層下麵,元大都的遺址,最近才從西直門一個施工工地挖掘出來。它們所以被遺忘,因為沒有什麼值得這個世界留下來的。我真心希望,也許有一天,胡同真的沒了,但北京胡同裏那種人與人之間的親情,卻還能留存在這塊土地上的話,也許比那些古舊的建築物,對於中國要更有價值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