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六章 朋友之道(1 / 1)

有一次我去看望一位名流,事先電話裏約好,到得他家,門上有張告示,把我嚇了一跳。上寫“寫作時間來訪,無異謀財害命”,這當然是老先生的幽默,不過罪名夠大的,便轉身走開,以後有機會見麵時再說。隨後,他追來電話,問怎麼不見我的人影?我跟他開玩笑,我不想為此而吃官司而蹲班房。他明白了,向我解釋,那是對一些不請自來、屁股很沉、一坐不走者而設置的免戰牌。

我會意一笑,表示能夠理解這位名流的苦衷。因為像海明威那樣站著寫作,像莫劄特那樣在飯店裏作曲,像巴爾劄克二十四小時連續憤筆疾書,像貝多芬耳朵聾了還寫出第九交響樂,終究是少數天才的特異稟賦。像一般以文為生的人,若沒有一個不受幹擾的寫作空間,有客敲門,是要受到影響的。所以,老先生建議我也不妨一試。

但我躊躕了,因為哪怕魯濱遜在島上,最後還找到了一個叫禮拜五的人作伴呢,所以任何家庭,在當今社會裏,都會有不速之客光臨。這其中,既有親戚,也有朋友,更有推銷產品的商販,也有找錯門的陌生人。其實,聲明請勿打擾,有時並不能擋住你不想讓他來的人,相反,倒可能使真正的朋友退避三舍。

我們知道,動物是不常串門的,除了發情期以外。但人則不同,有一種“嚶其鳴兮,求其友聲”的本能。這些年來,與作家、編輯、文學界的交往多了起來,“談笑皆鴻儒,往來無白丁”,我發現,談話不僅是感情的交流,還多少是智慧的碰撞,思想的啟迪,靈感火花的觸媒,從客人的言語中,我獲得過不少教益。再早些年,勞動改造之際,老師傅,小徒弟,一塊幹活的工友,則是我家的座上客。雖然文化不高,但心地善良,在幫我學得一技之長的同時,也教我懂得怎樣適應社會的人生學問,也使我得以不被倒黴的命運壓倒。所以,他們在我困難時伸出的援手,在我沉淪時分擔的痛苦,也包括在二十多年艱難歲月裏,給過我許多溫慰的親朋摯友,那是無論如何不能拒之門外的。

友誼是條雙向道,絕非一頭熱的剃頭挑子。不能需要時是朋友,不需要時不是朋友。所以,我謝了老先生的好意。尤其想到我和老伴那數十年間,時常要去敲別家的門,求有辦法的人幫忙,解決工作、戶口、調房、孩子上學等難題,不知領受過多少冷麵孔和閉門羹的滋味,痛苦而歸。這時,好朋友的一句慰藉的話,一個同情的眼神,一杯熱茶,留在心頭的溫暖,讓你感到這個世界還是好人多而不致絕望。想到那些日子,那些朋友,寫作固然重要,但與友情相比,總是第二位的事情了。

不久前的一個中午,一位來自工地的老熟人,給我帶來治高血壓的杜仲樹皮。因為怕我午睡,自覺地在院子中的冷風裏等著。我連忙去接他進屋,他直為他來得不是時候而抱歉,這實在叫我無地自容,慚愧萬分。

真正的友情,如同一麵篩子上的網目,多年的考驗,已經把匆匆一麵的點頭之交,虛相應酬的浮泛之情,茶走人涼的變臉之輩,見勢行事的功利之徒,早篩落下去。能到鬢發皆白時還留存的真誠友情,更應該好好加以珍惜,否則,在這個世界上,就有可能成為真正的孤家寡人。寫到這裏,我倒想對那位名流建議:某公,能否聽我一言,尊府門口那露布的語氣,要是和緩一點,豈不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