遠見是一種藝術,
能發現那些不能看見的事物。
這是十八世紀中葉,一個叫江奈生·斯威夫特(1667-1745)的不得意的英國神職人員說的話。做人,要有遠見,做作家,尤其需要遠見。東坡先生曰:“蝸角虛名,蠅頭微利,算來著甚幹忙,”倘無遠見,便是近視,很可能有畫地為牢的危險。這個斯威夫特寫一部如今大家都知曉的《格列佛遊記》,一經問世,立刻蜚聲朝野,被譽為英國最傑出的諷刺作家和古往今來屈指可數的諷刺大師之一。
在人類文明史中,常常發現各個不同時期,不同種族,不同語言係統中的不約而同的文學現象,遂產生所謂比較文學的研究,成為一門學科。兩個地區,哪怕隔著大洋,一個在地球的這麵,一個在地球的那麵,即使在毫無溝通的古代社會裏,也會在各自的文學傳統中,找到令人驚奇的彼此呼應之處。
而在稍後一些時期的東方,中國有位叫李汝珍(1763-1830)的窮酸文人,在書齋中忽發奇想,寫出一部《鏡花緣》,稱之為中國文學史上最富於幻想力的小說,不算過分。《格列佛遊記》裏的大人國,小人國,與《鏡花緣》裏的君子國,女兒國,兩個人的構思,竟是如此吻合,真叫人拍案叫絕。而且這兩個絕對隔膜的作家,所寫出同屬海外奇談的作品,都具有劃時代的意義,同時在東西方產生強烈影響。說明隨著時代的進展,視野的擴大,人類已經不再滿足眼皮子底下的那塊巴掌大的土地,觸角開始向海外延伸。於是,文學家想象的翅膀,便早於一般人之前展開了。
那時候,世居北京郊區大興縣的李汝珍,斷沒有辦法能和那位住在都柏林的斯威夫特取得聯係,從他那兒得到借鑒或者啟示什麼的。而且那時的中國文人,不像時下某些十分沒出息的中國作家,一見洋人,馬上立正,不敢稍息,臉上五官挪位,兩肩脅起諂笑,伸長舌頭,拚命巴結,對外國人放的每一個屁,都如聆綸音地引為聖旨;然後轉過臉來,像上海租界裏的紅頭阿三一樣,便用來嚇唬中國老百姓。李先生一沒本錢雇幾個評論家給自己鼓吹,二沒資本組織一幫加裏森敢死隊,為自己衝鋒陷陣,蕩平天下。所以,斯威夫特也就無法知悉中國的北京郊區,有他一位同道。不可能向他發邀請函,請這位窮儒生到英倫三島一逛,嚐一嚐煙火腿,喝一喝下午茶。然而,他們的遠見,在文學領域中的探索,卻於無意中碰撞到了一個題目上。
但是,細細品玩,《格列佛遊記》是毫無疑義的世界級作品,而《鏡花緣》即使在中國古典文學寶庫中,也不可能與《紅樓夢》等四大名著並肩比美,但是,那些不朽著作中被人視作瑕疵而詬病的地方,李汝珍也是在所難免的。最令人好奇的,就是中國古典小說中的排行榜做法,他就不能例外。我們知道,《封神榜》有那麼一份不憚其煩的大家都成了正果的名單,《水滸傳》裏的一百單八將,也天罡三十六,地煞七十二地排列出來,而且刻在石碣上,從地下挖出來,成了一種天意的安排。《紅樓夢》要好一些,可金陵十二釵,什麼正冊,副冊,又副冊,也多少是逃不了這種窠臼的意思。
所以,李汝珍執拗地在《鏡花緣》的最後,偏要湊足一百位女性的做法,說明他不能免俗,虧他想得出那麼多的芳名。綜觀點將台上的百花仙子,不過隻是存錄下來的一百個名字而已。說一句對前人不恭的話,他的才力,他的智慧,遠遜曹雪芹,施耐庵,羅貫中,吳承恩,隻能說是一個二三流的作家,因此,《鏡花緣》不敵《格列佛遊記》,產生不出世界的影響,也就事屬正常了。
但把話說回來:李汝珍還是一位了不起的文人,第一,他具有高深的文化修養,絕非時下那些牆上蘆葦、山間竹筍,賣狗皮膏藥和大力丸者可比,魯迅稱他“於學無所不窺”,我想我們當代作家能當此評價者,幾乎是鳳毛麟角。他所洞悉的那些學問,有的已經失傳,連他同時代人都未必了了,何況我們這些淺薄的後輩。第二,更令人讚歎的,是他能在那樣一個閉塞禁錮,禮教束縛,文網羅織,不敢越雷池一步的封建社會裏,居然臆造出君子國,女兒國等等充滿無比想像力的、對冬烘先生,道學之徒來說,純係無稽之談的神話故事,實在稱得上是一種具有啟蒙意義的行為。值得欽佩的倒不是他善於幻想的能力,而是他的勇敢精神。對由盛世而走向衰落的滿清統治者來說,虛弱到已經禁受不住任何離經叛道的思想,浮想聯翩的文字,恨不能將老百姓束縛得像僵蠶一樣,除了官方規定的一種聲音外,悉為異類,不但非禮勿聽,還要非禮勿想。李汝珍能跨出這一步,天外有天,世外有世,竟然還有皇帝力量達不到的所在,這種鼓吹開放,走向世界的精神,在閉關鎖國時代,著實是難能可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