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天,我乘一輛麵的回家,途中與司機聊天。北京的出租汽車司機,十個有九個健談,關心時事,關心政治,更關心社會狀況,物價啊,治安啊,無所不談。這位師傅說得嘴幹了,從座旁手提包裏,掏出一根碧綠的、還是頂花帶刺的黃瓜,大嚼起來。
他客氣地讓我:“你吃一根?”
我說謝謝啦,我不想吃。
他麵有驕色地說:“這是我自己家種的。”
這時,才知道,他是郊區四季青一帶的居民,原先是種菜的,現在,他開出租車謀生了。不過,他屋旁還有一小塊地,閑著也是閑著,何況本是把式,遂在工餘之暇,在地裏種上些茄子辣椒,黃瓜扁豆,白菜蘿卜,土豆大蔥之類。我說:這就是你對於土地的一點難忘的感情了!他搖頭。我又說:那你著眼於實惠,一是不用跑市場上去買,省錢;二是自家地裏剛摘下來的,新鮮!他又搖頭。
他告訴我,他這塊地,無論種什麼作物,堅持一條鐵的原則,一定要用農家肥,一粒化肥也不施進地裏,他追求的目標是,凡地裏產出的瓜果蔬菜,該香的香,該辣的辣,要的是那原汁原味。他自詡地說:“不信,你在菜板上切一籃子大棚裏化肥催的黃瓜,絕沒有掰我的這一根黃瓜的香味。”
他那份自豪的語氣,讓我驚訝。說老實話,在汽車裏麵,又是在司機座旁,機器味、汽油味是壓倒一切的。並沒領受到他這自種黃瓜的絕妙香味,我不好意思拂逆他的情致,隻有點頭稱是。
他接著發表感想:“現在催起來的西瓜,個兒倒挺大,就是不怎麼甜。催起來的蘋果,溜光水滑,吃在嘴裏沒滋味。還有雞場裏的肉雞,也是催起來的,幾十天,就好幾斤重,可下鍋一煮,十分鍾,全爛透了,你說,能有多大吃頭?”於是,我想起在《小說選刊》時,編輯部節日聚餐,自己動手,那白斬雞一道涼菜,主廚者必關照非草雞不可。所謂草雞者,就是非雞場用飼料催大的雞也。據說,善食雞者,對肉雞,往往掉頭不顧而去。菜也好,雞也好,催起來的,和不是催起來的,送到化驗室,怕是在各種成分上,大致應該相同。獨是那種原汁原味,屬於微量元素之類,也許不是分析天平所能測量出來,口感也就隨之千差萬別了。
下車時,這位師傅堅持要送我兩根他自己種的黃瓜,盛情難卻,帶了回家。晚間,老伴便準備拌來涼吃,洗幹淨,上砧板用刀一拍,哇,果非虛言,滿室生香,這樣清新撲鼻,氣息濃烈的黃瓜味,已經久久沒聞到過了,而吃在嘴裏那微澀甘甜、肉脆汁稠的感覺,那更是沒得可挑的了。
於是,我想起,時下的一些文學作品,長袍短打,洋裝T恤,花樣翻新,風起雲湧,確也有一番盛勢。但要細細品評起來。好,當然是不必說的了。應該有的,全有了,不應該有的,也有了,外國人玩的什麼招數,我們中國人玩得也不比他們差,而我們玩的的新名堂,甚至老外還未必趕得上。然而,不知為什麼,有些盛名之下,其實難符的作品,讀著讀著,便索然無味了,總覺得缺些什麼。究起原因,大概也是加入了太多的洋化肥,洋飼料,催化得生長期短,成熟期快,因而偏偏缺了一些原汁原味的中國文化底蘊,這才令人不能卒卷吧?
所以,這類照西洋藥方催生起來的作品,難怪隻受端詳,不耐咀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