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想當一個預言家,但我確實曾經在一篇文章裏,扮演過一個三流預言家的角色。我說:到了二十一世紀五十年代,也就是2050年,那時北京的地鐵,將會是由兩個環形線和一個井字線構成的城市公共交通網絡,而且,將不會像現在這樣擁擠。在非高峰時刻,乘客完全可以在車廂裏看報,或讀書。如果今天二三十歲,到那時已七八十歲的作家,偶爾也在那車廂裏坐著的話,他會發現,他鄰座的那些乘客,手不釋卷的閱讀物,基本上沒有一本是上一世紀最後二十年間,也就是我們現在大多數作家寫的作品。如果,萬一有誰手裏居然還拿著一本兩本時下很流行,到那時未必流行的《某某某文集》之類的書籍,可以肯定,此人倘不是研究文學史的學者,也是某個大學學中文的學生。
跨世紀不難,如果不出車禍,不發生嚴重疾病,再有兩三年功夫,就是下一個世紀了。但是,目前大家寫的作品,能像作家本人一樣,活到下一個世紀,被普通讀者關注,像我們現在看《紅樓夢》,看《水滸》,看《三國演義》一樣,是大有疑問的。最現成的例證,莫過於那些七十年代末、八十年代初新時期文學的作品,如今,幾乎已經沒有什麼人讀,甚至提都不大有人提了。除了個別自我感覺特“棒”的作家外,大多數人都不大願意講起自己十五六年前的稚嫩之作,正如看到自己孩提時,爹媽給拍的渾身一絲不掛的照片,總是有點不自在的。所以,自己都不想看了,有什麼理由要求下一世紀的讀者,在地鐵裏看我們這些裸照式的作品呢?
我一直認為,不朽之作是天籟自成,是上帝的賜予。上帝,或是萬能的造化,隻是在人類愚昧得不能再愚昧的時候,才成打地降生天才。否則,難以理解,歐洲文藝複興時期會一下子湧現出那麼多的才華蓋世的畫家,詩人,作家,哲學家,思想家。但過了啟蒙期以後,便無大師,即或有,也是鳳毛麟角。在現代文學史上,也許因為五四,屬於封建文明往資本文明過渡這樣一個啟蒙時期,曾經出現過幾位稱得上大師級和準大師級的作家,在這以後,一直到今天,我們所見到的,不過是些大師樣子的人物,但他們的作品,卻離不朽甚遠。
所以,我是不敢恭維現如今那些在文壇上自封的和人封的“大師”,這些人在精神上多少有點缺陷,才會產生幻覺。這其實和精神病院裏那些躁狂症患者相信自己是大總統一樣,是一種病態現象。嚴格地講,當今文壇上,作家之間,隻是有寫得好一些,或寫得差一些,寫得多一些,或寫得少一些,寫得趕巧轟動一些,或寫得反應平平一些的差別。挨著個兒數,基本上屬於平平常常的作家。有沒有大師,也許有,大概正處於上麵所說的裸照階段,還在那裏撒尿和泥,至於下一個世紀能否成才,還未可知。
大師缺席,在文學史上不是一件新鮮事。“西蜀無大將,廖化作先鋒”,有之,“時無英雄,遂使豎子成名”,有之,這樣,也會成全一些人,被時代推到曆史的腳燈前。但薪火相傳,理屬正常,總是要有人在寫作下去。不能由於沒有大師、中師和小師們,連提筆的勇氣都失去了。大師寫大師級的作品,非大師寫非大師的作品,相輔相成,並行不謬。所以,泛泛之作,庸常之作,沒有什麼驚人之筆或神來之筆的作品,造也不難。文學本是一個消費市場,那些頂尖兒的大師,不可能滿足全社會讀者的需求,自然而然,就留下足夠非大師級作家兜售自己的份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