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六章 心之繭(1 / 2)

我有一個不常來往,但也不斷來往的朋友,邀我去登太白山。

他剛去過,和一個不是他妻子的女人作伴同遊。“感覺好極了!”他說。

我問:“是山的感覺,還是這位旅伴的感覺?”

“傻了吧?我就知道你會提這個問題,太俗——”

我承認,我從來隻寫世俗小說,所以,請他原諒,猛一下,還相當地性靈風雅不起來呢!

“不過,你應該去!”他認真地建議。

太白山,秦嶺主峰,海拔3767米,在陝西省周至、眉縣、太白等縣間,這雖是名山,但卻不算十分走紅的名勝,一是路難行,太難了,非一般的難。二是從遊覽的角度看,似乎還缺乏一些吸引力。三是對那兼有長白山、西雙版納、青藏高原特色的自然保護區宣傳得也不夠。四,這座山又名太乙山,作為宗教聖地,還不廣為人知,當然,也就相當地被冷落了。

這位朋友一個勁地鼓動我,似乎不上太白山,將是終生之憾。還舉例說,有位美籍華人牛滿江博士,上山以後,對那道觀裏的秘笈丹符、讖書方冊之類,望洋興歎,頂禮膜拜。尤其那些修行了一輩子的老道長,向他介紹了從曆代祖師口傳心授下來的導引吐納之術,頤年養生之方,天地陰陽之道,日月星辰之數,以及服餌、胎息,房中、辟穀等修煉方法。應該說隻不過談了些皮毛而已,就使他感到玄秘邃奧,博大精深得不得了,絕非他所熟悉的西方文化所能企及。因此,據說這位意猶未足的博士,約定了還要來。

讓博士去吧!雖然我也好像應該朝拜一下才是,可想到路難行這一點,便作罷了。

我謝了我的這位朋友,你的盛情厚意我領了。但我差不多有二十多年,抬頭見山,開門見山,是跟大山打交道的,而且還是被逼迫的。試想在叢山峻嶺裏消耗了一個人一生中最好的歲月的人,對山還能產生多大興趣?不知磨破了多少雙鞋?這且不說;還不知望穿過多少回眼?那無法突圍衝決而出的絕望,裹脅住本應自由的心靈,久而久之,形成為厚厚的然而是痛苦的繭,所以,一見到山,便產生心理障礙。

“真對不起了!”

他哂笑地搖了搖頭,不敢苟同的樣子。

我的這位朋友,愛好文學,但不搞文學。愛好他認為好的文學,而並不讚賞我正在搞的文學。有談得來的時候,也有談不來的時候。這樣反而更好,因為文學觀點全同或全異的朋友,會有把話很快說完的危險。所以還是保持若即若離,不近不遠的交往,倒能淺淺淡淡地維係得長久一些。

他笑我這種被山異化了的從生理到心理的畏縮:“你們這一代一人啊!前怕狼,後怕虎!”

“怎麼個意思呢?老弟!這種口氣,這種笑容,頗有一股超越淩駕、高高在上的宣讀審判詞的味道!”我一生中碰到的法官太多了。

“多心了不是?”他向我解釋,“我隻是覺得你們這些人,過於偏執。那不是已經成為昨天的事了麼?幹嗎不灑脫一點,還背著那份沉重的曆史負擔,弄得自己好不自在呢?為什麼要活得這麼累?世界好大,人好多,放鬆些吧!”

“談何容易!彎著長慣了的樹木,要直也難!”

“也許我這種說法,你不愛聽,緊箍咒別人給你念,那是無可奈何的事。自己給自己上勁,實在可笑的。走吧,太白山,假如你和那些鶴發童顏、壽眉長髯的老道長,談一談虛無之係,造化之根,神明之本,天地之元,你會對你目前負擔沉重的文學觀點,能稍有一點反省!說到這裏,他眉宇間有那麼一絲絲狡獪的意味。”

我知道他並不讚成我寫的那些自討苦吃的小說,但他也不反對我繼續寫下去,既然你樂意背十字架,他也不強勸。不過,他想讓我借一份太白山的仙道之氣,不至於俗得那麼沉重,也許並非壞意。

我報以一笑。說實在的,年青人想做上帝的願望,我能忍受,他可能強加於人,但不等於法律。

相反,那些上了歲數的人,卻常常產生出來自以為是上帝的那種感覺,金口玉言,讓人討厭得要死。尤其他們已弄不成文學,惟有挾文學以外的手段,來達到他們的目的,也真可憐。近年來,很有一些與我同輩,和比我還年長的人,總想在文學領域裏,扮演一個大哥大的角色,令人齒冷。這些誌大才疏、色厲內荏的家夥們,自己一屁股屎,還擺出《打漁殺家》裏教師爺架勢。跳來跳去,指手劃腳,當然是很可笑的。說實在的,聽他們狗屁不是的泛出一股陳倉黴米味的“教導”,真還不如挨年青人訓幾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