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時連旅遊這倆字還被一些人視為貪圖享受,靠旅遊掙錢,更是不敢想。但我二伯父恍恍惚惚覺得老祖宗留下的這些東西並非都是四舊,並非都得毀了,說不定能變成寶貝。他就以整理環境衛生為由,讓各街道把廟裏的磚木都歸攏好,誰也不許往自家搬回去蓋小棚。才把這活布置下去,消息就傳出來,蘇有權打電話招他過去,一見麵就劈頭蓋臉地數叨起來:
“天宏,你咋搞的?不搞階級鬥爭為綱,綱舉目張,你弄什麼廟呀?誰都知道咱們是一個區裏的幹部,知道的是你自己犯邪,不知道的還以為是我讓你去幹的呢!”
何天宏心想真是官大脾氣長呢,想當初我當大官僚時,你不過是我手下的助理。他笑道:“我抓著綱呢,也舉起來了,這會目也張開了。”
蘇有權說:“目張了,咋張到廟那去啦?”
何天宏說:“網大,罩的地方大,捎帶腳就撒到廟那兒。那兒可不賴呀,好幾千年,這些東西為啥能保存到現在,值得咱們考慮呀。”
蘇有權說:“考慮啥,那是因為那時沒有馬列主義、××思想。”
何天宏說:“不對吧,1848年就有了《××宣言》。十月革命,列寧也沒把冬宮燒了,××可是自打明朝就有了。咱外八廟的大佛寺,聽說國家撥錢要維修呢。”
蘇有權愣了好一陣子,像不認識似地看何天宏,看罷說:
“看來,你學習比我好。不過,眼下還是學好文件抓好綱,過幾天上級來檢查,你那兒別出婁子。”
何天宏點頭答應,答應了回來也就忘了。沒過幾天,從省裏來了檢查組,聽了市裏的彙報,就到區裏實地檢查。當時正是開春,小爽風吹來,身上特別舒服。可何天宏有些緊張,身上發潮,腦門子上有點小汗珠。他心裏沒根,這陣子他帶人把文廟的大紅影壁給修上了,紫紅色的,莊重肅穆,已經有不少外地人路過時進去看看。至於什麼綱呀目呀,他根本沒組織下麵學習。
在二道牌樓旁的路邊,李拐子和幾個修鞋的邊幹活邊聊天,省裏的一位領導抽冷子就上前問:“老同誌,知道什麼為綱嗎?”
李拐子想也沒想就說:“這冬天冷呀,以草圍缸呀。不圍就得凍兩半兒。”
領導眨眨眼又問:“那目張是咋回事?”
李拐子說:“目張?眼睛要是不張開,那不成屁眼子了嗎?”
差點把領導肚子裏的飯給吐出來,轉身就把蘇有權好訓,說你們是咋搞的,群眾啥都不知道,實在是太不像話了。蘇有權瞅瞅何天宏,何天宏裝著係鞋帶,說啥不抬頭。再往下走,進了一個街道居委會,見牆上有一個大圖表,是計劃生育的統計表。應該說我二伯父對這項工作的預見,遠遠超過一般人。
他自從有了老閨女苗苗以後,就覺得這麼生下去,早晚是個大問題,所以,他一主政,就讓林小玉抓這件事,勸大家少生。
那時上級剛提倡一對夫婦一個孩,還沒嚴格控製。但二伯父這個區裏有一些年輕夫婦已經做到了一個孩兒。省領導對此很高興,問何天宏你一個男同誌,情況怎麼摸得這麼細,抓得這麼準。何天宏還沒從剛才那“缸”上轉過勁來,一慌亂也就顧不上措辭,張嘴說:“對婦女吧,你就得耐著性子,慢慢摸。從上到下,從裏到外,都得摸透,重點就在當中……”
檢查團裏還有女同誌呢,臉刷地都紅了。省領導笑笑說摸得好呀,工作做得很細。上了車就問蘇有權,這位何區長是哪年的幹部,說話這麼粗這麼不講究。蘇有權說資曆不淺,建國前的,就是文化水平不高。省領導很有感觸地說,看來得使用有知識的年輕幹部。其實,這事有多一半怨他,他當大官當慣了,問人家話,前麵從來不作任何鋪墊,漢語中同音的字又多,加上這位領導口音侉,該高的他愣往低處說,該低的他上去了,回答的人可不就有點摸不清頭腦,順著話音瞎答唄。
這一瞎答不光把二伯父自己坑了,使蘇有權也遭劫了。蘇有權本來有希望當一把手,但領導覺得他工作還是不夠紮實,手下的幹部也不夠得力,於是就從省裏往熱河派幹部,主要領導不用本地的了。外來幹部要說從素質上講,確實是很高的,工作能力也很強,但這裏有一個問題,就是這些同誌都急於求成,原因無非是三個,一是怕有負領導和組織的期望,想盡快幹出成績報答人家;二是熱河風光雖好,畢竟是塞外小城,隻能是仕途路上的一個站點。隻有幹好了,才能提拔高升;三是老婆孩子不在身邊,日子久了,也思家園,也想天倫之樂。
有這三條墊底,外來幹部一般都是猛打猛衝,口號離不開一年怎麼樣,兩年又咋樣,三年大變樣。潛台詞就是幹三年,都大變樣了,人家職位也得變個樣吧。據二伯父分析,大凡仕途順暢的官員,到老了回過頭來瞅,一般是平均每兩年半換一個職位,即使是不提拔,也得動。一旦五六年總在一個位子,那就窩住了,就得趕緊想辦法挪挪。二伯父在八十年代初動了挪挪窩的心思,起因是身旁的人都比自己進步得快。林小玉調市婦聯當主任,馮大光進文聯當副主席,二伯母葛大鳳升為市蔬菜公司副經理,連我都在宣傳部當了科長,何時好(原扯淡)大學畢業留北京進了大機關。二伯父找蘇有權說我不能一輩子總呆在區裏,五十年代初我就是有名的大官僚,哪有一僚僚了這麼多年“科級”的嘛?需要解釋一下,熱河省撤了以後,變成地區,地區下是市,市下才是區。這麼一折騰,二伯父越幹級別越低,幾十年了,才是個科級。這也不怨人不努力,就那麼大衙門,你能耐再大,沒那個神位。換國家部委試試,司以下隻有處,根本都沒科這一級,幹兩年就是縣團級。
這個你還就得服,豬八戒的兄弟,你就得在圈裏呆著,孫猴子的子孫,在動物園裏也坐在假山上,那是個人的造化。
蘇有權這陣不得煙抽,新來的一把手比他年輕好幾歲,身後又一批第三梯隊拉著架子要殺上來,看看風裏雨裏滾過來的何天宏,他歎口氣說:“想升官,早幹啥去了,稍微順著點,何必窩到今天。”
何天宏說:“到今天是覺得改革開放了,擱在過去,我寧願回街道。”
蘇有權說:“有那麼多三梯隊去幹四化,你就別費心了,過兩年批你個副處待遇,回家養老去吧。”
何天宏說:“你屬豬,比我大三歲,回家得你先走,我送你。”
倆人這會兒有說有笑。其實,到八三年機構改革時,二伯父也不過五十三歲,正是幹工作的好時候,但那年講“五十開”,這年齡明顯地不行了。還有更重要的一點,使二伯父滑到邊緣,即沒有學曆。那年提拔的都是五六十年代的大學畢業生。蘇有權還挺夠意思,使把勁把二伯父調到市裏,任了市政府副秘書長。才把手續辦妥,人事大動起來。也巧了,蘇有權頭天兒媳婦生個孫子他當爺,轉天他收拾收拾去政協,臨走跟何天宏說:“你多保重,過幾年我歡迎你也過去。”
何天宏躊躇滿誌:“新幹部要上來,扶上馬,送一程,得送些年呢。”
蘇有權說:“又不是西天取經。”
何天宏笑道:“我扶這位,恐怕得是全程,不信你瞅著。”
咋回事呢?新上來個主管文教的副市長,不是旁人,是馮大光。這簡直是難以想象,甭說馮大光呀,旁人把幹部篩一遍,也想不到會提拔他。我在這聲明,我可不反對提拔年輕幹部,那是好事,我自己也是稍後兩年提起來的。但八三年那一批由於時間緊條件嚴,在某些縣團級單位和地方,確實有個別人稀裏糊塗就給提上去了。二伯父在此事上是有功的。原先定的根本不是馮大光,是另外兩個人,等到就要上報時,發現其中一個“文革”中有問題,打傷過人,另一個政治上沒事,但作風不好,到哪都拈花惹草。都開上常委會了,省裏電話也等上了,事卻出來啦,新來的市委書記姓強,很年輕,就有些沉不住氣了,把組織部的人批評一通。說聲馬上就把人想出來,自己就上廁所。二伯父這時正在廁所拉肚子,強書記就問:“有文化的老大學生,咱們這有嗎?”
“有呀。”
“誰?”
“馮大光。”
就這兩句,就把馮大光給提上來了。這可不是我瞎編,這是極特殊情況下出的特殊事,要不然咱們也沒必要在這說了。
馮大光時年四十九歲,年齡也說得過去。更主要的是他在文壇上有些影響,熱河這兒古跡這麼多,選個文人當副市長,省裏還表揚強書記敢於大膽用人。但強書記明白這馮大光是怎麼回事,暗地裏安排副秘書長何天宏分管文教,說您是老幹部,您幫他幹。我二伯父心花怒放,說您就放心吧,有我在這保證出不了岔。強書記心裏說這話怎麼這麼熟呢,好像打鬼子守陣地。這就表明外來的和尚雖然會念經,但有時容易念不到點上。他以為何天宏當過區委書記、區長,肯定是有水平的,結果他忽視對方的水平偏重於哪個方麵,我二伯父幹實際工作那是沒挑的,但動嘴皮子到處講話,就叫了他的短。
偏偏這個馮大光鑽牛角尖,當上副市長,還迷他的紅學研究,那一陣子主要研究曹雪芹是河北唐山豐潤人,還是遼寧某地人。研究就需要跟人探討,身邊的人,最親近的就是我二伯父了。二伯父開始還挺注意上下級關係,為了四化大業,應該滿腔熱情地支持年輕幹部。所以,馮大光問啥,他都挺認真地回答。馮大光這人還愛逗,瞅著一大摞文件發愁,忽然往旁推開說:“大官僚,當年曹雪芹在北京西山,繩床瓦灶,寫《紅樓夢》,這精神可不簡單。”
二伯父點頭:“那可不,艱苦奮鬥,精神值得好好學習。對啦,現在你官大,是大官僚。”
馮大光一笑:“您五十年代就是大官僚,誰也比不了。您說,要是墓碑上刻著,書上寫著,那些內容是不是就是真的?”
二伯父說:“難說,文革當中的書也沒少印,沒啥真東西,得實事求是,以事實為依托,實踐是檢驗真量的唯一標準。”
馮大光認上真了:“如此說來,遼寧的說法也有道理。你說曹雪芹的老家究竟在哪兒呢?”
二伯父忍不住了:“你知道你老家在哪就行啦,你管人家老家幹啥!他老家埋著金銀財寶咋著?”
馮大光說:“比金銀財寶還貴重呀!那是紅學研究的重大課題,紅學呀!”
二伯父指著桌上的稿子:“你別紅學啦,明天學校開學,你得去講話,快看稿子吧。”
馮大光說:“求您了,快開研討會了,我得寫論文,您代我開去吧,您講得比我好,您是大官僚嘛!”
二伯父不同意,可也沒法了,轉天找不著馮大光了,問林小玉,林小玉說他說外出開會去了。這馮大光還會撒謊。教育局來人請,二伯父還得瞞著,說馮副市長去省裏了,人家說那您去吧,二伯父隻好倉促上陣,一著急肚子還疼起來,趕緊跑趟廁所。在學校的大操場上,看著五星紅旗冉冉升起,千百兒童花朵般盛開一片,二伯父心潮澎湃,想想自己這五十多年,少年缺爹少媽,成年流汗大幹,中年跟鬥把式,老來過景價賤。他真羨慕這些花季雨季的少年呀。
等校長請他講話,他一摸口袋傻了,講稿沒啦,準是那會兒上廁所當手紙給使了,但到了這節骨眼,也沒路退了,他幹咳兩聲,使自己鎮靜下來,對著麥克風說:“各位親愛的小同學,你們的生活多美呀。我小時候,可沒這麼好,那時節,勞動人民都吃不飽。先是日本鬼子橫行霸道,後是國民黨軍隊到處開炮。多虧八路軍××,要不然就沒有新中國,就沒有我們的解放,也養不出你們這些好崽子……”
台下轟地笑了。台上的人都有些緊張。崽子在東北方言中不是貶義詞,就跟二人轉中唱大姑娘美大姑娘浪的浪字一樣,那浪是美的意思,在這邊則是說不正經。二伯父一句崽子,學生們聽著好玩,教師聽著反感。知識分子又較真,開了學就反映上去,強書記找馮大光和何天宏談話,說你們這個水平,怎麼能適應形勢發展的需要,連個話都講不好,還是換個地方吧。二伯父說這事跟馮大光沒關係,要換換我,讓我去文物局修古廟吧,我喜歡那個。
沒幾天還就下了任命,二伯父任文物局副局長,主管古建修複。二伯父在仕途路上最輝煌的時刻轉瞬即逝了。葛大鳳埋怨他太粗心大意,不該用講稿擦屁股,人家不少領導不都是哼哼唧唧講人聽不明白的話,不是一樣當官,誰叫你講大實話。
二伯父說誰叫你那天早上讓我吃鹹雞蛋,都臭了,還說臭的香,吃得我拉稀,結果就講了實話。葛大鳳想想情況屬實,也就不說啥了。後來林小玉還陪馮大光來看望二伯父,說實在對不起,讓您背了黑鍋,二伯父說也好呀,我這五十年代的大官僚,跟不上形勢了,不該在那個位子上瞎勒勒啦。他還把在家的兒子何大國、女兒何苗苗叫到跟前,說別學你爸我一輩子東一頭西一頭的幹工作,要有真本事,要幹實事。
二伯父算算沒有幾年幹頭,就一頭紮進寺廟的修複工作中,他幹得挺帶勁,說幹啥也不如疊磚蓋房,一天一個樣,成果特別明顯。那時候中外遊客漸漸多起來,避暑山莊和外八廟的門票收入挺可觀,而且還帶動了旅館和餐飲業的發展。二伯父幹了一陣,就去找馮大光,說咱給市裏提個建議吧,別使那麼大勁弄那幾個破廠子啦,下大力氣抓旅遊吧,這興許是熱河發展的方向。馮大光對此很讚成,放下紅學研究,專門和二伯父一起搞調查研究,然後就寫建議,要遞上去。我知道了,趕緊找二伯父,說這事有些犯忌,從省裏到市裏都強調抓工業,以工業為主,多上項目,你來個以旅遊為主,這不是和強書記唱對台戲嗎。二伯父看看馮大光問:“你咋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