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文藝界(二)(1 / 3)

打電話的功夫,趙玉山就爬到了頂樓。直到這時,他還在想如何與高長水取得聯係的事,結果不僅沒見著高長水,反倒先惹了一場麻煩。

文聯辦公室因高高在上,平時極少有人過來串門,可今天卻異常地熱鬧起來。趙玉山剛拐過樓梯口,就聽到辦公室裏吵吵嚷嚷的,還摻雜著唱歌的聲音。猜不出發生了什麼事,卻知道苗青過來上班了。在門口靜心聽了一會,裏麵亂哄哄的,什麼也聽不出來,就伸手推門。幾乎同時,像發生了火災一樣,苗青也從裏麵闖了出來,趙玉山沒來得及躲閃,便被撞了個趔趄,連手機都掉到了地上。趙玉山彎腰拾起手機,檢查了一下沒有摔壞,就問辦公室裏到底出了什麼事?苗青臉色蠟黃,像被人欺侮而受了莫大委屈一樣,拉過門來,喘著粗氣說,你進去看看就知道了。她靜了下神又說,剛才你不在家,我一開門就被他們堵在了辦公室裏。算什麼人呀,簡直是些沒有理智的瘋子!怪不得都說文聯是縣委辦公樓的精神病院,再不管管還有法子辦公?趙玉山猜想來的可能是些頭腦不冷靜的會員,就說我心裏有數,算我幹的不是文聯主席,而是精神病院長。接著又問苗青黃慌慌張張的幹什麼去?苗青說她受不了了,要到樓下去叫保安。趙玉山沒有客氣,當即批評道,虧你幹了這麼多年機關,還是個老文聯,也不動腦子想想,如果真的驚動了保安,傳到外麵去,文聯豈不真的成了精神病院?起碼你也是院長助理。苗青說,不是我沒有頭腦,而是他們太不像話了。

有的嚷著不解決問題就卷鋪蓋過來住在文聯辦公室裏,有的還威脅說,達不到目的就不活了,要跳縣委辦公大樓。文聯不僅是精神病院,還成了縣委的第二信訪局。高主席沒過來上班,你又不在,我不找保安找誰?這時,裏麵又傳來一陣嘈雜的吵嚷聲,趙玉山讓苗青暫時躲避一下,自己便推門進了辦公室。

趙玉山進去後,唱歌的不舞劃了,吵鬧的也安靜下來。趙玉山一搭眼心裏就踏實了,原來他都認得,而且還打過交道。

三個人當中,一個叫周文采,一個叫李二才,女的叫趙玉琴。

周文采原來是縣林業局的技術員,聽說已經退休,現在應該是老幹部了。趙玉山在橫河鄉任副鄉長時分管農林,橫河鄉是全縣林業重點單位,周文采是書法愛好者,又是林業技術員,來往自然更加密切。那時趙玉山就已發覺,這個周文采迷書法已經迷到骨子裏去了,不像自己寫小說是利用業餘時間,他是真正的不務正業。周文采一開始就臨摹舒體,因才氣不足和沒有名師指導,寫了半輩子也沒寫出啥名堂。盡管道業淺顯,可他卻非常自負,還自譽為縣裏的舒同。因有相近的愛好,周文采每次去橫河鄉,趙玉山都與他促膝相談,在招待上也是縣級規格,周文采有恩必報,在林業技術指導上給趙玉山提供了很多方便條件。物極必反,當然也有失誤的時候。有一年,為發展生態林業,市裏規劃了部分專項基金,每縣扶持一個重點鄉鎮,因橫河鄉林區麵積大,與林業局的關係又比較密切,就被內定上了。盡管是內定單位,但不是一個人說了算,要有詳盡的科研和分析報告,經過全麵考察和若幹道手續後才能最後確定下來,而且有好幾個鄉鎮參與競爭,機會稍縱即逝。經過認真協商,林業局決定派周文采協助橫河鄉操作這件事。周文采來鄉裏後,並沒有踏下身子搞調查研究,而是到處賣弄書法。

趙玉山正好在外地跑一個農業深加工項目,辦公室的文字秘書又在準備人代會,隻有林業站的幾個同誌配合周文采寫報告,因時間緊迫,弄得個奶奶樣就報了上去,結果沒有過關,活生生地讓別的鄉鎮奪了過去,白白丟失了一百多萬元扶持金,還錯過了發展機遇,不僅將趙玉山搞得狼狽不堪,書記、鄉長還逼著趙玉山在黨委會上作檢討,好在事後聽說奪走扶持金的那個鄉在上麵做了手腳,是通過關係爭取過去的,才沒影響趙玉山日後升任鄉長職務。但不管怎麼說,這件事總是給趙玉山臉上抹了黑,往後就很少與周文采來往了。李二才和趙玉琴說起來就更直接了。兩人都是橫河鄉的,一個是南峪村,一個是北峪村,彼此都打過交道。當時兩人經常去鄉裏纏繞趙玉山,也是因為有相近的喜好。李二才當過兵,不知真假,自稱是文藝兵。退役回家後,不顧老婆孩子,也無心種地,一門心思迷上了唱戲。在家裏唱,在村裏唱,在大集上唱,一直唱到趙玉山的辦公室裏。趙玉山聽不懂,就問南腔北調的,唱的是哪國的曲兒?李二才說他是自編自演,是祖上傳下來的一種地方戲曲。後來才知道,李二才找他的目的,是想借用他的關係,擴大一下自己的影響。畢竟惺惺相惜,趙玉山就與縣音協主席袁斌聯係,說橫河鄉有一個音樂戲曲方麵的人才,組織演出時能否讓其出場來上一曲,在調動本人的積極性的同時,還能壯大文藝隊伍。袁斌當即在電話裏予以拒絕,說別提鄉長了,虧你還是個作家,一點藝術細胞都沒有。趙玉山被弄了個愣,說我是你大哥,怎麼一點麵子都不給?袁斌哭著腔說,老弟怎敢得罪鄉長?羊圈裏跑出驢,他是裝大牲口。你不知道,那個人精神不正常。那也叫唱戲?簡直是胡咧咧。因沒有經費來源,活動都快組織不起來了,再濫竽充數,音協就更沒地位了。袁斌還建議不要與這種人交往,耽誤工作不說,更降低自己的身份。趙玉山心裏這才有了數,但不能拒之門外,自己畢竟是父母官,又是鄉裏鄉親,麵子上過不去。於是就鼓勵李二才繼續演練,是金子總會發光的,別說縣裏的演出,還有可能參加中央電視台組織的春節文藝晚會呢。李二才算有自知之明,自此就再也沒找過趙玉山。相比之下,趙玉琴最難對付了。趙玉琴小學畢業。因看了幾本閑書,從結婚前就迷上了寫小說,還去北京拜師學藝,去了好幾個地方也沒人肯收這樣的徒弟。因丟了錢包,無奈之下便依托上一個男人,結果又上當受騙,讓人家白日了半月。一千多裏路程,是跑回來的。當然這都是傳說。丈夫無法忍受,一氣之下帶著兒子去省城打工倒是真的。

聽說鄉長出了長篇小說,成了縣裏的名人,就三天五日地去找趙玉山,讓趙玉山幫著他發表作品。趙玉山不放心,便讓她拿篇稿子過來看看再說。趙玉琴第二天就過來了,不是拿了一篇,而是挑了一擔,用肩膀扛到辦公室的。趙玉山哭笑不得,又為她的執著精神所感動,便一連閱讀了好幾篇。這時趙玉山才徹底失望了。不僅文言不通,連起碼的寫作常識都不懂,哪裏叫小說,簡直是在說夢話。見趙玉山不高興,趙玉琴就抹著淚水說,趙鄉長,咱倆雖然不是同村,但續家譜是一家子,是幾百年前同一個老祖宗從外地一擔子挑過來的。論輩分,我應該喊你娘家哥。看在兄妹的份上,你也得幫我一把。趙玉山無奈,隻好找出一篇短文,反複修改了幾遍,請了一桌客,好歹發表在縣報上。拿到報樣後,趙玉琴興奮得幾夜沒睡著覺,不僅貼在床頭的牆上當聖經念,還複印了幾十份散發到左鄰右舍,隻差在廣播喇叭裏播放了。等到趙玉琴下一次去鄉政府時,趙玉山已調到了縣文聯。

畢竟是老朋友了,趙玉山進門後笑臉相迎,先一一握手,然後寒暄著給他們滿水。趙玉山知道他們彼此相識,以為人多力量大,是聯合起來過來找他麻煩的,又一個個虎視眈眈的樣子,這回是來者不善,就搶先解釋說,剛才去宣傳部有事,失迎了,請各位諒解。你們怎麼……周文采似乎看出了趙玉山的心思,便起身解釋說,趙鄉長,不對,老是改不過嘴來,現在應該喊趙主席了。我們過來找你,是無意中撞到了一塊,可不是故意來找你的麻煩。就是約合著一塊過來找你,也是為了進步為了工作,誰讓你是文聯主席,還是多年的老朋友呢。除了談點別的事情,主要是過來看看你。以前找你是為了交個文友,彼此找點樂趣,如今你成了我們的直接領導,有事當然更應該過來找你。說實話吧,不論寫字的唱戲的還是寫文章的,已經愛好了半輩子,盡管不能當飯吃當衣穿,是不務正業,但九頭牛也拉不回來了。找你的目的,就是讓你幫忙,盼著你拉我們一把。

李二才和趙玉琴也附和著說,趙主席,現在你說了算,是得拉我們一把。隨後就各說各的理由,亂哄哄的,趙玉山聽了半天也理不出一點頭緒。又亂了一陣,趙玉山隻好打住,說你們一個個地說,到底讓我聽誰的?

靜了一會,周文采說,趙主席,那時多虧你的指點,我才沒有誤入歧途。去省城看了幾次大展,我的眼前才豁然一亮,那叫什麼舒體,簡直是胡來!不僅浪費了幾十年的時光,也給舒老先生丟人。自前年開始,我便從正楷練起,兼習二王行草,盡管沒有名人指教,但我總覺受益匪淺,收獲頗豐。周文采說著,便拿出一張書法樣品讓趙玉山看。趙玉山搭眼一瞧,與以前相比,果然走上了正路,誇獎了幾句,就問周文采有什麼要求。周文采說,其實也沒過高的要求,隻想讓文聯出個證明,推薦我加入全國書協。我聯係好了,北京的一個朋友答應幫忙。畢竟寫了一輩子字,加入全國書協是我的最終目標。說著,周文采又從挎包掏出一大摞證書,“呼啦”扔給了趙玉山。趙玉山打開看了一遍,天南海北各種名堂的都有,還有說不上什麼地方舉辦的國際金獎,就笑著對周文采說,這些證書一點價值也沒有,都是為了掙錢糊弄人的,是些打著文人旗號的超級騙子。周文采這才明白過來,說怪不得交上錢就發證書,這些證書總共花了五六千塊錢呢。趙主席,你最有眼光,明白文藝界的內幕,你說該怎麼辦才好?趙玉山想了想說,加入全國書協要憑藝術成就,還要層層把關,不是想象的那麼容易,得現實一點才行。這樣吧,先加入縣書協,一步一個腳印,然後去追求更高的目標。周文采問,如果縣書協也不要我怎麼辦?趙玉山肯定地說,你就把心放到肚子裏吧,縣書協我說了算,何況你已經達到了縣級水平。周文采猛地握住趙玉山的手,因為激動,就結巴著說,趙……趙主席,誰的話我都不聽,就聽你的。你也放心,我會用優異的成績來報答你的關心和愛護。

趙玉山接著就問李二才有什麼事,李二才說,叫花子養活兒,當然還是個要飯的。今天過來找你,不為別的,是向你作彙報演出。趙玉山說,這裏是辦公室,可不是俱樂部的演出舞台。李二才急得臉都紅了,說趙主席啊,你怎麼說話就打官腔?我並沒有別的意思,因為在橫河鄉時你幫過我,現在不唱那些亂七八糟的爛戲了,學著改唱民歌。自覺進步不小,今天過來的目的是唱一首讓你高興高興。沒爭得趙玉山同意,李二才就亮起了歌喉,唱的是一首自己編詞並作曲的地方民歌,歌名叫《生活像花兒一樣》。怕擾亂辦公秩序,趙玉山開始挺擔心的,可聽著聽著竟入了迷。盡管音質不怎麼樣,但歌詞不錯,挺跟形勢的,與當前開展的精神文明創建活動最合拍了。

趙玉山看過縣裏從北京請來的一位著名詞作家創作的歌詞,因沒有結合縣裏的實際,而且還有矯揉造作的成分,相比之下水平也高不了多少。演出時如果將這首歌搬到舞台上,書記、縣長和薑部長聽了一定叫好。想不到李二才進步這樣快,真可謂一日不見當刮目相看。那個袁斌沒有眼光,連這樣的優秀人才都沒挖掘出來,算什麼音協主席?協會是文藝工作的基礎,待活動告一段落後,一定要進行一次徹底的整頓,對不稱職的協會主席不換思想就換人。李二才唱完之後,問趙玉山有什麼感覺,趙玉山伸出大拇指,說妙極了,“五一”文藝演出時一定讓他登台演出,並鼓勵他精益求精,繼續修改,爭取獲獎。李二才激動得要飛起來,喝口水潤了下嗓子,要唱第二首歌。剛要開口,就被趙玉琴給打住了,說越說你胖你越喘,給你豎個梯子就不知天高地厚了,等我說完了你再唱。隻見趙玉琴拉開提包,從裏麵拖出足夠一尺厚的一捆稿子。趙玉山被嚇了一跳,說你要幹什麼,我這裏可沒開編輯部。趙玉琴不喊趙主席了,而是直呼大哥,說大哥大哥,我知道你沒開編輯部,可現在你是文聯主席,論權力不大也不小,聽說現在出書都是公家讚助,小妹求求你了,也幫我拉點讚助,好歹印出來就行。這是十幾年的心血,也是一步步走過來的,書名我都擬好了,就叫《腳印集》,還準備讓你寫序呢。趙玉山直來直去,說不好辦,文聯準備舉辦的幾項活動,經費還沒有著落呢。趙玉琴依然執著地說,你畢竟是文聯主席,怎麼說也有辦法。見趙玉山為難,周文采和李二才便出來擋駕,說你怎麼給趙主席出難題,錢可不是土坷垃。誰不知花錢出書是地攤子,有本事上《人民文學》,上《當代》,上《十月》啊!趙玉琴反駁道,又沒讓你們拿錢,你們是狗咬耗子,多管閑事。你們有進步,別人就不變化了?別說上國家級大刊,說不定老娘哪一天要摘諾貝爾文學桂冠呢!見趙玉琴要掉眼淚,趙玉山忙接過話茬說,這樣吧,過幾天文聯要編一本作品集,別人上一篇,看在老趙家的份上,給你上兩篇。趙玉琴不為所動,說在報紙上已經發表過了,再發還是縣級的,影響力太小。趙玉山說,怎麼能說是縣級的?用的是國家級書號,與《人民文學》也沒有兩樣。

你當隨便上啊,到時要嚴格把關呢!趙玉琴立時由悲轉喜,說還是你關心我,就按你說的辦吧。見時間不早了,三人起身要走。趙玉山便伸手攔住說,咱們是多年的老朋友了,又是過來看我,今中午我請客。周文采看了李二才和趙玉琴一眼,說哪能讓你破費,為了我們的成長進步,連心都掏出來了,得請你才對。趙玉山不好意思地說,這樣說就見外了,其實都是為了繁榮縣裏的文藝事業。盡管趙玉山誠心挽留,可他們還是執意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