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節(1 / 3)

陸寶寶解放初即參加了裏弄工作。

她年輕,聰明,溫和,再加沒有老人小人的拖累,所以很快就被區婦聯看中,被提名當區的婦聯副主任。她雖然當過舞女,但按階級分析法還是要劃入“城市貧民”類的,出身又清苦,政審一級級通過。材料報到市裏去時,她那張一寸報名照引起了一個南下幹部的注意。這位幹部有一定文化,姓郭名平,平時倒也並非好色之徒,但卻恐怕是命中注定,要了卻前世一段孽債,他一眼瞄上陸寶寶那張並不出色的一寸照片,卻有點放不下了。他隨手打了隻電話給區婦聯,讓婦聯通知這位候選人來一趟。陸寶寶接到通知後就去了。她跨進那辦公室,把個郭平一下子就看呆了。陸寶寶這個人要論麵孔未見得是絕代美人,隻有一雙眼睛總是水汪汪金閃閃的,有一種勾魂攝魄的魅力,而這種魅力在照相上麵是透不出來的,隻有見到本人,才會感覺得到。再加上她未經生育,身材一點也沒有發胖,盡管穿著老棉襖,但因為是當時流行的列寧裝,腰間有腰帶的,往緊裏一收,那優美的線條一下子就顯露出來了。她這個人的脾氣又柔和,秉性嫻靜鎮定,整個人身上,可以講是包容了江南女子的嬌媚,上海十裏洋場的開通,東方古代少婦的嫻靜,再加上與洪劍春生活數年以來所感染的書香氣,這是郭平近四十年生活中從來也沒有見到過的。郭平也是個很有性格的人,待陸寶寶一走,當即便下了非娶這個女子不可的決心。

郭平老家在山東,有個小腳老婆,有個已經滿了十歲的閨女。這並不構成障礙。離了便罷,先例有的是。障礙在洪劍春。洪劍春是陸寶寶的法定丈夫。那麼怎樣才能搬掉這塊絆腳石呢?郭平自有辦法。他正負責組建工、青、婦組織,立即以對陸寶寶作進一步政審為名,調來了洪劍春的全部檔案。洪劍春的檔案即便在解放初亦已有厚厚一疊了,問題“木老老”:國民黨黨員;青紅幫頭目黃金榮老婆娘家外甥的嫡係爪牙;反動奸商殷得富的摯友;去日本呆過半年,原擬逗留五年,但匆匆返回,政治背景不詳。等等、等等。郭平對這些不感興趣。檔案上寫得玄乎,他郭平一目了然,知道這些東西定不了性,沒用。隻有一個很不起眼的地方引起了他的注意,那便是肅反委員會關於洪劍春與書畫店老板交往問題的調查報告。報告上已有結論,但郭平還是將報告顛來倒去地看了又看。最後他往辦公室一坐,拎起了電話。

“肅反委員會嗎?喔,了解一下書畫店老板白吉利的處理意見。嗯,嗯,已經槍斃了,太好了,死有餘辜嘛,好,就這事,沒別的。”

“廣平路派出所嗎?我是市政府。關於洪劍春跟白吉利的交往關係,你們跟洪接觸過沒有?嗯,嗯,隻是棋友,是嗎?喔,不必再找第二次了。如果有問題,我們會通知你們的。對了,市裏很重視。”

三天以後,郭平再一次召見陸寶寶。陸寶寶這回略微作了點修飾,沒穿列寧裝,隻是在一件羊毛套衫的外麵罩了一件手工編織的絳色的絨線大衣,下擺很大,帶點褶,好像一件短裙一樣。褲子是蟹青色的卡其布,兩條褲縫畢挺,老棉鞋也換了雙高幫皮鞋。陸寶寶哪裏知道郭平的居心,隻是想領導上這麼重視自己,又風聞要讓自己當區婦聯副主任,總該收拾得整齊些才好,結果那普通衣飾中透出的雍容氣派,更堅定了郭平不到手不罷休的決心。郭平這次己是胸有成竹,因此一見陸寶寶便開門見山:

“今天找你不是談你自己,隻談談洪劍春的問題。”

一悶棍,嚇人得很。陸寶寶不知道洪劍春有什麼曆史問題,但現在領導專門找她談話,肯定問題是相當嚴重的了。她大睜兩眼,看定了郭平:“他?”

“他跟一個書畫店老板白吉利交往頻繁,已經有人檢舉了。”

郭平開始按事先想好的一套胡言。他告訴陸寶寶,據查,白吉利係國民黨軍統特務,臨近解放受命組織潛伏特務網,洪與白過從甚密,這是人所共知的,白收藏了數十年之久的十一本棋譜珍本(有的在世界上已為孤本)於他臨被捕前居然饋贈給洪,足見其關係已非同一般。其間還有什麼默契,是可以大查特查一番的。公安局如果將洪劍春立案偵查,那麼第一步就是先拘留,同時沒收全部棋譜,然後量罪處刑。估計是要判處死緩或無期徒刑。

“我很為你可惜,”郭平最後說,盯著陸寶寶那張蒼白得像一張紙的臉,“你本來可以成為一個很好的婦女工作幹部,但如果你的丈夫成為人民的敵人,那麼你自己的前途也要被葬送掉了。可惜,可惜。”

郭平最後這步棋走得其實不好。他以己之心量人之腹,以為陸寶寶也是個極端個人主義者,當兩條道路伸在腳下,一條是當個婦聯主任,一條是當個反革命家屬時,陸寶寶一定會選擇前者而不選擇後者,最後入他的圈套。豈料陸寶寶雖則氣度高雅,渾身上下卻沒有一個政治細胞。聽了郭平這番最後通牒,隻知道大事不好,麵前不停地閃現出一幅幅可怕的畫麵來:洪劍春上了手銬,被押上了警車;洪劍春呆在鐵籠子裏,而自己則在送牢飯,夫妻隻好隔著鐵柵欄對望著;洪劍春在荒山裏開石頭服苦役,披頭散發……人到極度驚嚇恐怖悲愴之時,反而是沒有眼淚的,陸寶寶平時那水汪汪的眼睛如今一下子全幹涸了。她隻是木然坐著,嘴裏不停地重複著一句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