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花被關進看守所後不久,兩個女法警就押著她進了預審室。
審問阿花的是一老一少兩個公安人員,少的好像是頭頭,一口道地的北方官腔:
“你叫什麼名字?”
“阿花。”
“姓什麼?”
“大塊頭姓陸,我也姓陸。他叫陸小毛,我叫陸阿花。”
“隻許回答我提出的問題,不許東拉西扯!你的職業?”
“倒馬桶的。”
“什麼成份?”
“馬桶。”
“你聽清楚了:問你什麼成份?”
“馬桶呀!不用馬桶盛糞用什麼?”阿花顯然是把“成份”聽成“盛糞”了!
預審有點繼續不下去了。審問她的公安人員悄悄耳語了幾句,一按電鈴,阿花便被押了出去。
阿花一走,屋子裏這兩個人麵麵相覷了幾秒鍾,全都實在忍不住,嘩地一下大笑起來。接著,那個少的有點發火了。
“居委會和街道裏怎麼搞的!報上來這麼一個案子!”
老公安沒吱聲,心裏想:誰讓你好大喜功,一看是個“攻擊無產階級司令部”的案子,也不調查一下,急急忙忙就簽發了逮捕令!
阿花因為是重大政治案件的主犯,所以是單獨關押。一個人一張鋪,一間十來平方米的小屋,屋角落裏還有一隻抽水馬桶,比永安弄3號天井裏的小披間寬敞多了。木床上一條席子,又硬又平又涼爽,也比阿花跟大塊頭合困的那條打了許多補釘的草席舒服。盡管阿花發現坐班房並不像當初想象的那麼可怕,但牽腸掛肚的事也實在是多:大塊頭吃飯撒尿誰服侍?那三十多隻馬桶和齷齪衣裳怎麼辦?洪先生屋裏的煤球快要用光了,誰去買?金夢旦昨日夜裏到底怎麼樣了?這殺千刀的過街樓鬥阿姨,都是伊去瞎彙報惹是生非!還有金夢旦那個小冤家,打個啥電報害了他自己老娘還搭上我阿花倒了這個大楣……阿花想想委屈,禁不住哭了起來。
這時,牢門嘩地一聲打開,把個阿花驚得直跳起來。她直瞪瞪地望著牢門。突然又三步並作兩步地撲向來人,一把抓住對方雙手,哇地一聲號啕大哭起來。
來人是陸寶寶。
阿花涕淚交橫。陸寶寶悄聲細語地問,阿花嚕裏嚕囌地答。末了,陸寶寶一麵從帶來的網袋裏往外掏草紙、肥皂、罐頭、餅幹之類,一麵又叮嚀她道:
“你就說那個頭頭長得跟照片上的人一模一樣!你又不識字,當然平常也不看報紙,照片上的是誰,你根本就不清楚!”陸寶寶睜著亮閃閃的貓兒眼,聲音雖輕卻是一字一句慢悠悠、穩妥妥,不讓阿花有一句反駁,“你一早醒來,發現被人家反鎖在屋裏,所以發火了,發急了,順手把牆上的照片撕了。你一直以為那是裏弄裏那個小頭頭的照片!”末了一句的語氣是加重了的。
“我,我……”阿花發了呆了。
“撕了那個小頭頭的照片,當然是不犯法的。”陸寶寶嫣然一笑,用細細的手指將空網袋打成一個結,塞進褲袋,“我走了。”
留下阿花一個人細細咀嚼她的諄諄教誨。她想來想去總覺得這場風波像在做戲,而真想不到自己也在戲台上充當了一個角色。
從此陸阿花一口咬定她撕的是現今擔任居委會革命委員會主任的“頭頭”的像。辦案人員一方麵已接到了有關領導明明暗暗的吩咐;另一方麵又認真地召見了幾次那個“頭頭”。每次見到他,都的的確確愈看愈像那張圖片上的副統帥,隻是他顯得年輕些,圖片上的那位顯得老相點罷了。阿花一口咬定撕的是這位造反派頭頭之相片,似乎也得到了證實。
阿花在黃浦分局單間班房蹲了三個來月,終於無罪開釋。到得家,阿花推開小披間的門,隻見洪劍春和金夢旦在擦桌抹凳,連忙將東西一放,連搶帶奪那抹布掃帚,口中說著:
“罪過罪過,哪能讓洪先生金老師來幫忙大掃除呀!我自己來,自己來!咦,大塊頭呢?大塊頭……”
大塊頭的相片放在他的骨灰盒上,骨灰盒旁擱著那把被大塊頭的手摸得油光鋥亮的蛇皮二胡。阿花才知大塊頭已去世。她放聲大哭起來,那哭聲從小披間傳出,傳遍了整條永安弄,不能不令永安弄內的老住戶們聽了心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