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
阿貞妹妹:
請讓我像小時候一樣稱呼你。
我沒想到火車啟動前的一分鍾裏,你這麼果斷地認出了我。
我原以為我將永遠守住這個秘密,我本想肩負這因襲的沉荷,一個人走到盡頭。上輩的恩恩怨怨,我們本無責任。然而,我們卻在因此受苦受累。陳廷樑始終不承認我是他的兒子,但我的母親卻堅持我應該姓陳。我不知我從哪裏來,我覺得我是個多餘者。
自從我發現了我的多餘,我就到處尋找依傍,有依傍時我苟且偷生,依傍垮了我就想死。我自殺過兩次,能活到現在,識能歸結於命運。
隻有當我重返山東路,重入永安弄,我才感到我終於找到了生命的支撐點。
阿貞你明白嗎?我感到我找到了我的親妹妹,我的親弟弟,而他們都需要我,我並不多餘。
我把你的母親也看成是我的母親,不管我的血脈裏流的是哪一種血,我都欠著她的債。
阿貞你可以沒有後顧之憂了,帶好我們的囡囡,奔你自己的生活目標。
阿德快要畢業分配了。我將盡我的全力,用一切可以用的辦法。貞妹,我從你那兒學了許多許多呢!
你的仁哥哥
70年12月5日
仁哥哥:
你的航空信幾乎跟我同時到達佳木斯,囡囡在路上發了高燒,我跟她在哈爾濱逗留了三天。
我早已不再怨天尤人。家庭變故時我太小,對突如其來的打擊感受不深,況且我似乎沒你敏感細膩。
我記憶中的童年是在屈辱和貧窮中度過的,除了靠自己,靠不到任何人。命運不曾恩賜過我什麼,我於是也從不指望它。
我知道你是我的親哥哥。我在我媽媽的箱底翻到過當年的全部文件。我不大明白你母親為什麼要堅持那個謊話。但是我從不恨她,我理解她。
路上我一直在想,或許正是因為我們的血管裏流著同一種血,所以我才能把長相一點也不像曾家人的仁哥哥,一下子就從人群中認了出來。
仁哥,在我認出你之前,我就已經在電話裏把自己整個家托付給你了,現在想來也真不可思議:我怎麼就這麼信任和依賴了你?
阿德的分配,靠你這位哥哥了。我鞭長莫及,隻能出點主意……
你的貞妹
70年12月12日
阿德不久就進了全民製工礦企業:一家建築工程公司。家裏一共三個孩子,兩個已經去了外地,他是“硬檔”,留上海。但第一次分配方案公布時,他卻被分到生產組去了。李人聞訊立即采取行動,冒充是阿德的“娘舅”,去找學校工宣隊交涉了幾次。交涉無效,倒是後來的交換起了作用:李人那時候的處境已經好了些,經他建議,自然也經馬博才等頭頭批準,學校裏辦起了一個校辦工場,專門承接附近一家印刷廠的裝訂業務。活兒容易幹,利潤不小,而且解決了當時一個很棘手的問題——理論上學校應該“開門辦學”,學生應當“學工學農”,實際上無論工廠還是農村,都不歡迎這批“革命小將”,小將們無處可去。裝訂工場一辦起來,每個班級都可以輪著去“學工”,學校坐收盈利,於是那很懂點印刷業務的李人就很自然地成了事實上的負責人。負責人在交涉阿德分配去向時,靈機一動,向阿德學校拍胸脯保證也幫他們建一個印刷工場。那些校革會的頭頭們大感興趣,阿德於是就轉而得了全民企業建築工程公司的名額。
阿德進公司不到一個禮拜,在與一批新工人一起跟著老師傅去工地見習時,一頭栽倒在水泥預製板上抽起筋來。建築公司當然向學校提出“退貨”。李人得到消息後與阿貞通了一次長途電話,兩人三言二語就商定了對策:化因為果,化果為因。李人這次可是動用了已故之寄爹曾君伊的力量:他從靈芝處知道了曾君伊大學裏一位同學,如今已是華山醫院腦神經科主治醫生,於是帶了阿德上門找他。那醫生念同學之舊情,憐阿德之惡疾,借“文革”之混亂,開了一張證明出來,證明阿德那次抽搐純係因中暑而跌倒,因跌倒而受腦外傷所致。正巧那天去參觀見習的新工人沒有戴安全帽,公司又在那天沒采取防暑降溫的措施,阿德發病的責任自然在建築公司了。公司領導隻得收留下阿德。看他常要發作,再不敢讓他爬腳手架,派他坐坐門房間,管管報紙收發。阿德從此有了勞保,吃藥打針均可報銷,靈芝和阿貞的心理負擔和經濟負擔頓時就卸了一大半。仁哥:
這幾個月來辛苦你了!
我們都在人生的道路上艱難地跋涉著。不要總是說你有了我們才有了依傍,我倒是要告訴你,因了你,我感到生活已不再是壓迫人的一副重擔了!
上封信跟你談起的那篇童話,已經在哈爾濱的《紅小兵報》上發表。隻有你能看出,那頭艱難地走出沼澤地的小鹿,是我的自喻。仁哥太了解我了。
請設法覓幾本關於兒童心理學和教育學的書寄來。這裏的市級圖書館毀得不像樣,找什麼沒什麼。
另外告訴你:我們學校裏一個壞蛋領導讓我們給趕出去了,我和幾個女同事吃過他的苦頭,前幾天我們聯合起來,寫了一封匿名信給區裏的軍宣隊,告了他一狀。也真靈,他滾蛋了。
為慶祝他的滾蛋,昨晚上我們幾個老娘們聚餐,在我宿舍裏。我就著白菜燉粉條,喝下了三大兩白幹,居然一點沒醉。囡囡也吃了一口,辣出了一臉的眼淚鼻涕,居然不哭。她太像我了,謝天謝地!
寄兩斤黑木耳給你,這裏很便宜。一半給你媽,一半給我媽。同意你的意見:先不必讓你媽知道我們的來往。別看她大而化之的,其實內心的隱痛恐怕更甚於我媽呢!欺騙的目的若是安慰,則無可厚非。
妹阿貞
71年9月1日
貞妹:
先簡述幾件要事:
其一,想必你亦已風聞,那個不可一世的“副統帥”倒台了。國家局勢會有什麼變化,讓我們拭目以待。
其二,馬、秦兩人前些時被秦之夫捉拿,馬受批判,現秦夫在辦理離婚手續,傳說馬、秦兩人均將調離學校。
其三,陳廷樑突然來了一封信,以遺囑形式承認我是他的兒子。信上說,前不久他曾大病瀕死,所以就這麼安排了後事,目前則已轉危為安。
兩位母親身體都很好,你盡可放心。我母甚為興奮,說陳氏有十數萬資金存於國外,日後當盡數歸我李人雲雲。我開始明白為什麼她幾十年始終要堅持我係陳氏血脈了。她一輩子都拜金,或許正因此而鑄成了大錯。雖然她是我的生母,我卻不能不說一句,我更敬重我的永安弄的寄娘。
你要的書,都是掛號寄出的,可能要晚幾天才能收到。
……
仁
71年9月30日
李立立自從離開山東路後就不再幹涉兒子的內政外務,對李人近兩年來在永安弄的來來往往的確一無所知。況且她自從那次一口氣吞下一瓶安眠藥後,雖然活了過來,卻落下了心髒病,時不時地會“早搏”和“房顫”,每年都要到醫院裏去住上一、兩個月。她因那些殫精竭慮地積累下來的私房被一掃而空而一時裏失卻了生活的信心,但陳廷樑的到來則不但及時搶救了她,而且還使她隱隱約約地感到日後彌補損失大有希望,所以死過一次別說再不想死第二次,還愈來愈注意保身價,問病吃藥,祈求長壽之法。她先曾熱衷於當時上海灘上流行的雞血療法,養了兩隻雄赳赳的大公雞,時不時從雞翅膀下抽出血來打進自己的屁股肉裏。過不多久上海又有報紙宣傳“紅茶菌”可以延年益壽,她於是又在自己的五鬥櫥、床頭櫃、梳妝台上擺了大大小小一、二十個玻璃瓶,天天往裏麵灌紅茶水,然後把那些繁殖了水中微生物的渾渾的水一大杯一大杯地喝下去。李平奇對妻子的每次實踐都予以支持,充當助手,因為他平素就很相信報紙上的宣傳,而李立立的養生之道又都是見過報的。再往後李立立便奉行了“生命在於運動”的理論,迷上了太極拳,每天一早到天山公園去舞手揮腳,李平奇則跟了去喝早茶。他自七十年代後日子也不像運動初那麼難過了,除了掃廁所外又被勒令負責校園裏的綠化,每天站在花花草草之中,倒反而開始發福,回到家裏則依然收集有關官製的資料。
陳廷樑認子遺囑一寄來,李立立賽似拾了元寶。她給李平奇看。李平奇細細研究了一番簽名和蓋章,作出了鑒定:“有法律效用。”李立立不放心地追問:“肯定算數嗎?”他答道:“除非他再寫一份否定這一份的修正遺囑。”李立立於是又添了一塊心病。思謀再三,終於下決心與兒子李人提出,要他去南京一次,見陳廷樑一麵,把那父子關係再“敲敲牢”。
李人真是哭笑不得。“這不是多餘的事嗎?”他說,“是不是父子關係那是客觀存在,承認不承認一點意義也沒有。我們這麼多年不也就過來了嗎……”
“阿仁你要曉得,這關係到日後的財產繼承權呀……”
“人家不是寄了這個來嗎?”
“萬一他反悔呢?”
“嗤,反悔就反悔……”
“你說得太輕巧了!不是一點點呢!我老早就看到過他的股票,滿滿一箱子……”
“我不指望這個。”
你不指望我指望!我一輩子都傷在他手裏,我要向他討還!
“討吧討吧!”李人又氣恨又有點可憐自己的母親。雖然不再頂撞她,但仍抵死不肯去南京。
“陳廷樑欠你,那麼你又欠了誰呢?”他想著,當然並不說出口來。貞妹:
來信收悉。囡囡畫的太陽竟是粉紅的,想必東北的太陽也不暖,就是這個顏色。你們倆的相片拍得很好,囡囡活脫脫又是一個你!隻是她胖了,你瘦了,惹得媽一會兒笑,一會兒又掉眼淚。你們這一走就是三年,老人難免想念。我什麼都能理解你,就是不明白你為什麼這麼固執,不肯回來看一次。你信上所有的理由都不能成立!你又不是出洋謀生,難道真要發跡了再衣錦還鄉光宗耀祖?
貞妹,我們大家都想你。
你的消息是準確的。高校將於暑期恢複招生,全國各省市自行命題。我也已發信給阿義,囑他與珊珊抓緊時間複習高中課程。隻是你由此而認為不久後研究生招生也會開禁,我不敢苟同。我們倆最大的區別是,你是個有抱負的理想主義者,而我,隻懂得麵對現實。
你的文章寫得不錯。沒想到貞妹不但會編小說和童話,對教育史方麵的研究也很有自己的獨到見解。不過依我看,這篇論文沒有哪家刊物敢登,太不合時宜了。有幾處用詞似乎不太貼切,為兄鬥膽改動過了。
我們學校的裝訂工場已擴建為一個小型印刷廠。想想也有意思,正明印刷廠的小開終於繼承了陳老板的事業……
仁
1973年5月30日
李人主管的校辦工廠發展很快。裝訂業務早就轉給了阿德讀過的那個中學,自己則與西郊附近的幾所學校聯合起來,以一所被撤消了的小學校舍為廠址,辦了一個校際聯營廠,規模相當可觀。區教育局革命委員會發現了李人的經營管理才能,細推敲也覺得他那些“問題”又算不上什麼大問題,便給了他一紙委任書,讓他當了那印刷廠的“業務主任”,以當時的話來說,李人就算是“解放”了。李人當教師並不出色,辦廠卻得心應手,就憑這一點,也可以推斷得出他與陳廷樑恐怕真是一脈相承。
1973年夏,他趁去江西購買紙張之機,繞道去了趟阿義、珊珊所在的贛南山區,帶去了一大捆複習用書,並且麵授機宜,商量了一整套借恢複高考之東風,使兩人、至少一人“殺”回上海的行動方案。
阿義與珊珊在江西的第四年便結了婚,不久就生了個兒子,起名插插,那意思是雙雙插隊的插兄插妹所生的。李人又把插插帶回上海,以便那一對年輕父母可以集中精力複習功課。插插到了上海自然住進了永安弄,樓下是奶奶,樓上便是外婆,一個又黑又瘦的小老俵,不多久便被養胖慣壞,成了上海灘上的“小皇帝”之一。
關閉了七、八年之久的高校大門一經打開,力圖擠入的人賽似洪水奔湧。好一場生死搏鬥,在已經積聚了數以百萬計上山下鄉知青的農村展開。阿義和珊珊一麵複習備考,一麵按李人麵授阿貞來信的機宜,作背水一戰:阿義捋下手表,珊珊捧出結婚時也沒舍得用的綢被麵,加上家裏最值錢的一隻半導體收音機,到生產大隊長家裏去行賄。那時候行賄風還不嚴重,阿義兩口子先行一步;受賄人的胃口也還未撐大,這兒樣東西已很管用。阿義、珊珊終於獲得了一個“貧下中農推薦”名額。兩口子細細商量,分析該先出哪張牌更有獲勝把握。阿義功課雖比珊珊好,但珊珊成份過硬,最後決定由珊珊上。一炮打響,珊珊順利過了各道大關,考回上海,進了師範學校。
仁哥:
別這麼大驚小怪的,我的闌尾炎刀口平複很快,昨天已上課了。早知道把你們擔心成這樣,我都沒必要說!六年了,我也想大家。前幾天在醫院裏忽想著照照鏡子,竟發現自己的額頭、眼角、鼻溝、唇邊,都出了細細的皺紋!誰說人生的道路是漫長的?我隻覺得時間過得太快!太快!我的路還沒開始走,怎麼就已經過三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