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然坐在沙發上點燃了第二支煙。
這阿惠,論長相,跟她娘簡直是一個模子裏倒出來的;論性格,竟如此天差地別!
兒子第一次領她到家裏來時,他差一點喊出一聲“冰如”來!
一樣的長圓臉,一樣的柳葉眉,一樣紅潤柔和的嘴唇,甚至還是一樣閃著奇異的棕黃色光彩的圓眼睛!一身淺藍的連衣裙,冰如當年也有這麼一件。對了,區別在於冰如的身材要單薄得多,而阿惠,卻是滾圓的肩頭,飽滿的胸脯,而且或許是因為穿了高跟鞋,那個子幾乎趕上了1米75的孫斌!
冰如呢?她剛夠上自己的肩頭。
“我不能。”她努力掙開他扳住她肩頭的手,“我有方啟明。”
“我什麼地方不如他?你告訴我!你不告訴我,我決不死心!”
“品性。”她說,棕色的瞳仁敞亮地對著他。
“品性!他那品性能給你帶來什麼?你還不知道,他所在的報社已經把他劃入右派邊緣了!你跟著他隻能一輩子受苦!”
“我不信!”圓眼睛裏貯滿了信心,“我愛他,跟他一起奮鬥!我們會永遠幸福地生活!”
足足三十年過去了。
三十年間他永不能忘記這個刻骨銘心的拒絕。
當初的他是何等心高氣傲。父親原是山東路上大東書局的董事,因為在解放前的二三年裏積極參與民主運動,成了上海有名的民主人士。他是革命的有產者的兒子,什麼都不缺。他成了多少姑娘傾慕的對象。可是令他真正動心的,卻隻是一個何冰如。他不屈不撓地追了她二年之久,到最後攤牌時卻落了這麼一個結局!
他永不能從記憶中抹去那失敗的恥辱和失戀的痛苦,更何況,在那二年中,他還因此而辜負了另一個她!
記得她最後一次來找他,告訴他說有了身孕時,他的那顆心已經被何冰如的棕色的瞳仁占據了。他竟無情地殘酷地反問1她:你何以證明這是我的孩子?
她從此再沒來找他,好像從地球上消失了一樣。
三十年來,對她的歉疚之情,常常如同螞蟻般從他心中爬過。但是,如果沒有何冰如,沒有那引得他癡迷癲狂失去理智失去人性的棕色眼睛,他又何以會在心中留下這麼一段隱痛?
邏輯雖然荒唐,畢竟能聊以從負罪感中得到解脫。一晃間三十年也就心平氣和地過來了。
鬼使神差地,兒子孫斌把個跟冰如活脫活像的阿惠領進了家門。
當然誰也不知道三十年前的那段故事。孫然念書時名為孫建國,出了校門就改了名的。
孫斌領進方惠時誠惶誠恐。他怕爹老子嫌自己多事,結結巴巴地解釋說,這是高中時的同班同學,讀書時文科成績才好呢,可她媽非讓她考理工科不可,結果隻差幾分落了榜。如今在裏弄已經待業一年多,聽說滬光出版社的附屬印刷廠要招工,所以,所以……
阿惠落落大方地接著往下說,所以找到老同學的家裏來了,希望老同學的爸爸幫幫忙,在可能的情況下拉一把不要把我給擠下去了,老同學的爸爸您肯嗎?我先謝謝您了!
驕傲的、清高的、以“不求人”為處世原則的冰如,你竟生出了如此講究實惠的阿惠!
孫然不會拒絕冰如的女兒。他看出了兒子對阿惠的傾慕。潛意識裏他比他兒子更堅定地決心得到阿惠。他略施小技就讓她進了印刷廠。
他默許了還在讀大學的孫斌與阿惠保持密切來往。孫斌畢業後分到一家合資企業去坐寫字間,阿惠成了孫家的常客。
阿惠是孫然跟蹤調查冰如和她丈夫的中介。
人們對自己深愛過的或者深恨過的,有著格外強烈的、執著的好奇心和窺探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