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裏弄的批鬥行動也在如火如荼地進行。身為反革命家屬的玉蘭自然是首當其衝。她被強行剃掉了半邊頭發(俗稱陰陽頭),身上翻穿了一件不知從哪個家裏抄出來的大皮襖,掛著一個寫有“反革命太太”幾個大字的木牌,腳下卻赤著腳。左手提著一麵鑼,右手拿著根槌,邊敲邊在被烈日曬得滾燙的柏油馬路上跳著、跑著。幾個各種裝束的男“牛鬼蛇神”,也掛著牌子跟著她跑。

紅衛兵們則躲在屋簷樹蔭下等陰涼處監督並欣賞“表演”,時而吼上幾聲,不讓他們停下來。

玉蘭煞白的臉上掛滿了豆大的虛汗,虛弱的身體終於挺不住了,昏倒在馬路上。頭頭見狀宣布收兵,揚長而去。同病相憐的“牛鬼蛇神”們七手八腳地將玉蘭就近抬到旁邊的王老爹家裏。刮痧、喂水,一陣忙碌,玉蘭醒過來了。眾人見無大礙,便各自回家舔舐傷口去了。

玉蘭撐著身體坐了起來,道過謝後問王老爹:“王老爹,你老人家不是世代貧農嘛?為何這次也有你的份呢?”

王老爹搖搖頭,無奈地說:“唉!別提了!你知道我老伴兒女死得早,孤身一人,就靠揀垃圾為生。這些日子什麼也沒揀著,鍋都揭不開蓋了,一時氣上心頭,就刮了些鍋煙灶灰,塗了一副兒時的對子貼在房門上。偏偏那天夜裏來了個賊,翻東翻西什麼也沒摸到,就把我貼在門上的草紙對子揭走了,跑到紅衛兵那兒去告狀。結果他們說我搞四舊,居心不良,給社會主義、給文化大革命抹黑。那個毛賊因檢舉揭發有功還得了獎,我卻被拉到太陽底下陪綁挨批鬥。”玉蘭問:“你貼了副什麼對子?”

王老爹歎了一聲,念道:鼠因糧絕潛蹤去;

犬為家貧放膽眠。

玉蘭聽完苦笑了一下,又長歎了一聲,自言自語地說:“難道以前盼來盼去的好日子就是這樣的?共產黨怎麼越來越不像共產黨了呢?”丈夫被抓,兒子走失,受盡歧視,好不容易將愛美和浦生拉扯大了,又要受這種罪。她覺得自己的命實在太苦了!

感歎命苦的當然不止她一個。就連遠離塵世的慧修們也未能幸免於難,甚至老窩也被端了。大小佛像頃刻間化為碎片,苦梅庵被瘋狂的火舌吞噬摧毀。無處落腳的尼僧們在山溝裏找到了一座廢棄的殘破野寺躲避風雨。野寺的牆壁上殘存有一副彌勒佛聯:

開口便笑,笑古笑今,凡事付之一笑;

大肚能容,容天容地,於人無所不容。

慧修念了一遍,對眾尼道:“阿彌陀佛,此為人生在世之最高境界也!吾等眼下所受的磨難,正是佛祖對信徒的考驗。”

然而這些考驗還僅是剛剛開始。不久她們就被另一幫更革命的人抓了去,關進了被搬空的學校課室。幾個凶神惡煞般的壯漢氣勢洶洶地圍成半圈,個個手裏拿著木棍、皮鞭,逼她們並排跪在地上,交代罪行。他們將解放初期報紙上關於慧修奮不顧身奪回國寶的報道和照片作為證據,逼慧修承認自己是潛伏下來的國民黨特務。頭目怒目圓睜,連珠炮似地喝問道:“坦白從寬,抗拒從嚴,頑固到底死路一條!你趕快老實交待,你當年哪來那麼大的狗膽把特務頭子放跑?你的上級是哪個?你把電台藏在哪兒了?”

慧修惶惑不安地回答說當年放走龐彪是為了換回國寶“雙麟戲珠”。她提出的證人是政府的龍山海。她滿以為龍山海得知她的處境後就會趕來救她,哪知道龍山海也已是泥菩薩過河自身難保。而且這些人也不可能去替你找什麼證人,隻想用嚴刑將他們所需要的口供掏出來。他們把她當成了一條漏網的大魚,一旦證實,他們就是革命的大功臣了。然而手段使盡,仍然得不到他們想要的結果。慧修被打得昏死過去幾回,醒來後仍堅持自己隻是個削發修行了三十年的出家人。審問者好不掃興,使出了更陰毒的一招,先餓她兩天,然後弄來些葷腥肥肉來引誘她,讓她自己露出假尼姑的尾巴,眼見這招還是不靈,他們便將肥肉硬塞進她嘴裏,折騰得她翻腸倒肚嘔綠水,他們嫌髒才不得不罷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