漁村先生在長沙市文聯《新創作》雜誌社工作時,我們即已相識。那是八十年代中,後來發展得洶湧磅礴的商海,那時僅初露潮頭。我在湖南師大的同學中有兩位和漁村共事,當時的文學夢在將破未破時。不久,兩位果然就南下了,而漁村,卻繞著圈子,仍在這青草綠樹的文學園地,澆灌耕耘。他先我一點到湖南文藝出版社,我們都成了出版社的文學編輯。
常把編輯人或編輯工作喻做為人作嫁,用時下的話語,叫包裝他人。或曰:人梯,讓他人蹬著你的肩膀爬上新的台階去。當包裝工,作人梯,放在人類進步的層麵說,社會道德意義當然不可忽視;放在文化積累與建設的層麵,亦可謂“功在當代,利在千秋”。可是,你從市場經濟這邊說,就未必那麼崇高,那麼美好了。
準確些說,做文學編輯工作,是件披荊斬棘的事,是沙裏淘金的事。你站在參差披覆、良莠不齊的文稿的山林裏,要去瞪圓雙眼發現良木,還要流著汗,埋頭甩膀子,去栽培,還時常被有害無害的棘藜紮著,時常半夜三更才能從沉悶的灌木叢中抬頭,呼吸一口流雲的夜色下清冷的空氣。在河裏淘金也不是易事,時不時有寒風從背後襲來,那握筆的手卻麻木了。河裏有魚,你隻能眼睜睜看別人撈進簍裏。為什麼?淘金者雙腳陷得很深,如同他們的精神世界,那沙石和水的泥床是些活生生的存在,甚至就是文學本體的存在,你這幹編輯的怎麼能自拔?還有一說,那淘出來的金沙可不是你的,那是作家的。有時有這種情況,那作家身上的金色漸漸多了以後,他就像觀音一樣飄飄升空了,再不會搭救這位身陷冷河的人。
漁村先生大致就做這種工作。
獨特之處就在於,漁村先生並沒有從棘藜與冷河中逃跑。非但不跑,還更深更穩地將人生將生命紮下去了。做出版社長篇小說室的編輯乃至主任,植樹淘金的時間更長,至今已十多年,工作量更大,4000多萬字。編輯的圖書,一有公家可觀的效益,二有讀者的廣泛影響,三有全國範圍的榮譽獎勵。
相信漁村先生的文學生涯也是從對創作的熱愛開始的。明白人都知道,幹著編輯工作,又從事文學創作,比那些拿著皇糧卻充分自由地支配自己日日夜夜的作家們,艱難得多,他必須有更堅忍的意誌力,必須有折陽損壽的犧牲精神,因為最起碼的,時間精力用於包裝他人,繃緊筋骨作人之梯,留給自己的就極有限。但是,漁村先生仍有大量創作,長、中、短篇小說都有,影視劇也有。他的小說,多寫洞庭湖、嶽陽的大山水,大山水中善良美好的勞動者。他寫得親切,因為埋下的情感太深。也寫得很理想化,因為那山水與人是“國家級”甚至“世界級”的,有太多的崇高與壯美。有時也浪漫,因為“洞庭波湧連天雪,長島人歌動地詩”,是詩的家園,如果從《楚辭》說起,那還是詩的故鄉。漁村先生不太寫苦難,即便有苦難,也是英雄主義的苦難。和漁村先生的精神氣質一樣,這些作品沒有哀怨,當然,也沒有媚俗,更不會媚上(媚官,媚意識形態)。
我認得漁村先生十幾年,他形象的先後變化曾令我吃驚。在《新創作》雜誌社時,他似乎文質彬彬書生一個,後來卻成了美髯公——當代都市難得一遇的大把青須的形象之一。大概沒穿過西服,常著中山裝,有時還長袍,卻騎一個“蚱蜢子”小摩托,長沙五一路、一橋一帶的交警也對他網開一麵,偶爾違章一回,也揮揮手讓他過了。總之,有點像老莊的現代門生的樣子。但是,別以為外表像道士,就常人不好接近。漁村先生待人的謙恭、誠摯、善良,怕也是時下社會上已成稀罕的人物之一。別人有難,請他打個援手,他會熱心相助,但別人在爭搶什麼俗世之寶,如權,如勢,他可是平靜地瞅瞅,連嘴角的輕蔑什麼的,也難得一露。
漁村先生做的事業已然不小,但老實說,他人生之路並不算十分順達,業績也非他自己滿意。除了“人力所不能及”的原因,也有他自己的因素,那就是,用朱光潛先生話說:“用出世的思想做入世的事業。”即便事業多麼入世,他的心靈卻在俗世之外,之上。這正是老莊的餘韻。
漁村先生頗有些道骨仙風,這大概就是他區別於我,區別於我們,的獨特,的個性,所在。